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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a见我看着压缩饼干一个劲儿地咽口水，就掰了一块儿递给我，说：“吃吧。”
我兴高采烈地接过来，正想一口全塞进嘴里，忽然又想起同样饿了半天一夜的老师和师兄，就犹豫着舍不得吃。老a见状就笑道：“吃吧，设置陷阱一个可不成，一般都是陷阱群，至少要10个以上才可能有一个陷阱有收获。你现在不吃点儿东西，接下来哪儿有力气干活？”
我闻言就不再纠结，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a哥你不吃么？”
“我不饿。”
吃了东西果然有力气，我和老a很快在水源周边的兽径上、草窠里布置了十来个陷阱，等做完这一切，时间也不早了，压缩饼干也彻底用完了，于是我们就打算往回走。
“a哥你好厉害，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厉害！”我一边走一边感慨地说。
“今年你多大了？”良久，老a问。
“二十二。”我说。
“二十年前，我也刚好二十二。”老a深深叹息了一声，道：“那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让后来的错事发生——”
“什么错事？”我皱眉。
“你有没有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老a忽然问。
我想了想，就肯定地道：“有，我有一段时间总是梦见考四六级，打开卷子却发现里面一个单词都不认识。”
老a就淡淡一笑，说：“二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重复做一个梦，而且是一闭上眼睛就被吓醒的那种。”他道：“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就有人建议我骑行，说骑行这种运动可以减轻心理压力、提高睡眠质量，所以我这些年来就一直在路上，有时候整天整天地骑，有时候整夜整夜地骑。但事实上，就算是我每天都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一闭上眼睛还是会看见那张脸，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嘴不停开合着对我说话，而在那个梦里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他一张嘴，就有又黑又浓的血不断流出来——”
山西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产煤大省，上个世纪80、90年代，山西遍地都是小煤窑。老a老家在河南山区，人多地少、土地贫瘠，当时听说下井挖煤比种地赚钱，就和村子里的一个发小儿一起出来，进了个煤窑打工。
人们常说下井挖煤，是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当年山西那些小煤窑的安全措施很差，经常出事故，但是利润的确高得惊人，办个许可证就要500万，但是只要你花了钱办了证，就随便你怎么折腾。
在那个年代，人们经常看到新闻里说山西煤窑又死了多少人等等，其实都是冰山一角，很多煤窑老板只要发现有泄漏、坍塌的迹象，就立刻用铺盖一铺，把通风口、出口全部堵死，这时里面往往一下子就炸了，里面的人也可想而知。等到煤窑里面“稳定”后，再派人下去处理，这些事故事后是绝对不会上报的。世界上每年至少有几千人死于矿难，在2003年中国生产了全世界35%的煤，但在煤矿事故死亡人数上却占到了80%。
老a他们刚去山西打工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懂。当时他和同乡在一个叫作南沟的地方挖煤，有一次挖着挖着，就有人挖到了一具尸骨，而且是被埋了至少有几十年的那种。当时工头儿就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在矿井里挖到死人是常有的事儿。继续挖下去，更多尸体就从煤里面露了出来，都是全身乌黑焦干的，而且死状狰狞。
等挖到第十几具的时候，这些干活儿的就都害怕了，说这下面不会是个“万人坑”吧？要知道自古山西就是产煤的宝地，抗战期间，日本人从各地抓来中国人逼着他们挖煤，开始疯狂地掠夺山西的煤炭资源。从1937年到1945年，在这整整八年间，日本人实行“以人换煤”的政策，仅在大同一带就抢夺了近1400万吨煤，被抓来的近6万中国矿工失去了生命，平均每个人的生命换取了250吨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支考古队在大同某煤矿附近发现了个“万人坑”，70多米深，里面埋着数万具白骨。经过专家鉴定，这些死者的平均年龄只有32岁，全部都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矿工的尸骨。
有经验的老矿工就说，这种情况万万不能再继续挖下去了，矿难中被埋的人死得不安详，冤魂在这矿井里头徘徊不去，是要寻替身、拿活人索命的。当时下井的人们都非常迷信，不少人就当真不干收拾东西走人了，煤窑的老板不信邪，就重金怂恿工人继续下去挖。老a他们几个年轻人，仗着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就留下来了。话说自从挖到尸体以后，后面的事情就样样不顺，从采煤机、破碎机、到皮带输送机，接连不断地出故障，修完一遍又重头再坏。老a的同乡外号叫强子，不知道是不是有预感，有一天强子就跟老a说，这个矿太邪门儿了，要不然咱们哥俩儿明天也走吧？
老a不是没犹豫过，但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而且下面还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就咬了咬牙，说再坚持干几天，干到月底，等拿到了奖金再走。第二天老a和强子他们这组刚下井，迎面就有人跑过来大声喊：“快跑，上面煤层自燃了！”听到这里大家掉头就开始往回跑，因为一旦发生瓦斯爆炸，所有人就全完了。几十号人拼了命一直跑过一个通风口，心才慢慢放下来，万幸当天没有发生爆炸，但是很快工头儿就让大家回去，说是老板让上班的去把那些还在发热的煤层挖掉，排除安全隐患，要不然不给结当月的工钱。老a他们就只得硬着头皮再进去，而且越往里面走越热，人在里面根本坚持不了几分钟就得换人，现在回想起来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儿，可见贫穷能让人性卑微到什么地步。
正干着就忽然听见有人说：“不好了，煤层又着起来了！”人们就都慌了，拿起工具就往外跑。但是命运这次没有再给这些人第二次逃生的机会，巷道顶部的煤层发生了大面积塌方，跑得慢的几个人瞬间就被埋了。老a当时正在轮班休息，所以离工作面最远，他跑在最前头，根本不敢去看究竟是谁被埋了。正跑着就忽然听见有人在后头喊他的名字，是强子的声音，他一回头，就见强子正朝他跑来，这时巷道顶上的岩层眼看着垮了下来，强子当场就被压在了下面。老a吓蒙了，看着强子大半个身子埋在煤里，只露出头和一只手向他呼救，嘴里面全都是血。然而更多的煤还在噼里啪啦不停地从头顶上往下掉，最后老a内心的恐惧压过了回去救人的念头，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始终再也没有人跟上来。跑出去几百米才发现前面的巷道也塌方了，整个通道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老a求生心切，就不管不顾地用两只手拼命地挖，使劲扒挡在前面的石头，直到扒开了手指大的一个洞，才有氧气进来没被憋死！
这次矿难一共被埋了十一个人，一同下井的同班工人除了老a之外，其他所有人都没能出来。煤窑老板提前给他结了这个月的工钱，算是封口费。几天之后，老a站在井口，眼看着十一具焦枯莫辨的尸体，一具具地被往外拉的时候，都用一大块红布一头挂在尸体上一头挂在拉尸人的脖子上，拉尸人边拉边叫着这些死者的名字，某某某出来哇——别怕回家了——
后来老a就彻底不在煤窑里干了，他去了建筑工地上打工，辗转了北方几个城市，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因为吃苦好学，所以学了点儿手艺，再后来摸索着自己创业，终于干出了点名堂，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这些年以来他一直在给强子的家里人寄钱，有钱以后还给他父母翻盖了新房，直到去年两位老人都先后过世了，再加上老a自己的双亲也离世得早，他就觉得自己所有的人生大事都已经完成了。
“这些年这个梦越来越频繁，而且越来越清楚，总觉得是强子他死得不甘心，一直在下面等着我，我一天不下去，他就一天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老a道：“所以在给我父母和强子他爹娘都养完老、送完终之后，我觉得现在可以无牵无挂地去跟强子在下面汇合了。我不怕他，只是觉得对不起他，到了下面我任他打任他骂，等他骂够了，不恨了，然后我就跟他一起重新投胎转世，来世还做兄弟，这辈子欠他的，下辈子加倍还给他。”
我听了就不胜感慨。
怕死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谁也不能保证在突如其来的危机状况之下，自己就一定能做到先人后己、舍己为人。于是我就说：“a哥，你已经替你的兄弟尽过孝了，他在那边儿肯定已经放下了，说不定早就投生到了哪个大城市，如今正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这不比在井下挖一辈子煤强？”
老a就幽幽地笑，说：“研究生，你真的相信人有来世吗？”
我挠头，如果违心地说相信，那就太对不起这几年辛辛苦苦教过我的各位马列老师了。
老a叹了口气，道：“人都是这样，劝别人容易，骗自己难——”
我汗了一下，心想这时候如果南歌子在就好了，我一个笨嘴拙舌的理工男，宽慰开解人这门儿学问对我而言太高深了。老a见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背，道：“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因为眼下对于我来说，有了一件比起死在这里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把大家活着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
“a哥，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心头一热，一把抓住他的手感动地说。
中午我和老a回到山崖边的临时营地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大家乱成了一锅粥。我和老a对望一眼，心说这才离开一会儿的工夫，难道又出什么状况了？
跑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远风那家伙失踪了！
原来我和老a离开营地之后不久，南歌子就说，光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未免太被动了，有没有人认识野菜野蘑菇什么的，先解决一下今天的午饭再说？
轮子想了想，就说方才去追高更那家伙的时候，路上好像看见一些树上长了红红绿绿的果子，当时心急没看仔细，现在想想的话，可能是野果之类的东西。
“我老家是云南的，”远风也道：“别的不好说，蘑菇多少还算是认识一些。”
左岸不放心地道：“我和你一起去。”
远风就皱眉，站在那里冷冷地开口：“你是怕我毒死所有人？”
左岸气得浑身都抖了一下，道：“远风，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明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远风面无表情地道：“我不知道你明明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为什么偏偏要抛下一切，一路追着我来这里？”
“因为——”
左岸愣住，半晌道：“因为，我在你妈临终前，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
远风骤然张大眼睛，良久，恍然大悟似的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妈妈走后这些年以来，你还一直主动联系我的原因……”忽然冷笑起来：“不过现在你给我听好了，你答应的所谓‘照顾我’是你和我妈之间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远风撂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林子里，左岸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了，也追着远风的背影跑了进去。
轮子和队医怕他俩出事，就一起去追，但是林子里面太密太暗，三下两下两条人影就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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