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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打算?”唐俪辞微笑,“什么打算?”沈郎魂淡淡的道,“被人杀的打算,江湖生涯,有人自诩黑道,有人自诩白道,终归也不过是杀人与被人杀而已。你既然做下攻破余家剑庄,逼死余泣凤,抢夺猩鬼九心丸这样的大事,就要有被人复仇、劫物、栽赃嫁祸、诬陷甚至杀人灭口的打算。”唐俪辞道,“沈兄之言十分有理。”他十分认真的说出此言,沈郎魂反而一怔,住嘴不说。池云躺在一旁凉凉的道,“姓沈的你替你自己担心就好,一年时间,跟着姓唐的阿俪少爷,老子看你那五万两黄金岌岌可危,很可能变成给你楼主的抚恤。”沈郎魂闭目不答,唐俪辞温言道,“池云,你去拿杯凉水过来。”池云懒洋洋的起身,“做什么?”
唐俪辞自抢来的包裹里拿出两瓶猩鬼九心丸,各自倒出一粒,池云端来一杯凉水,唐俪辞将一粒药丸放入凉水之中,一粒药丸放入自己酒杯之中,片刻之后,放入酒杯中的药丸化去,凉水中的药丸只是微溶。唐俪辞举起杯子晃了晃,那药丸方才化去。沈郎魂睁开眼睛,和池云一同诧异的看着唐俪辞,心道这人在做把戏么?
果然……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了那溶去药丸的酒杯良久,突然端了起来,浅浅喝了一口。池云和沈郎魂刹那大惊,两人出手如风,一人截臂一人点肩,然而双双落空,唐俪辞已将那口混着药丸的酒喝了下去。池云怒道,“你干什么?”沈郎魂也是变了颜色,此药喝了下去,若是中毒,岂非生不如死?唐俪辞放下酒杯,舌尖在唇沿略略一舔,“果然是他。”
“是谁?你干嘛把那药喝下去?”池云抓住他的手腕,“你要找死不成?”唐俪辞微微一笑,“这药的药性是我告诉你的,难道池云你从来没有觉得奇怪——为何我对此药如此了解?”池云一怔,“你……”沈郎魂眼眸一动,刹那光彩暴闪,“难道你——”唐俪辞道,“我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十一岁,十三岁的时候已吃到厌了。”池云道,“你十三岁的时候?他奶奶的阿俪你是出身在什么地方?怎会有这种见鬼的药?”沈郎魂目中光彩更盛,唐俪辞身世离奇神秘,为何能服用猩鬼九心丸仍不死?难道他一直在服用?
“这药发作起来让人生不如死,但如你的命够硬,对自己够狠,熬过去那一阵,三年五年之后仍是一个好人。”唐俪辞道,“只不过大多数人忍不了那种痛苦,宁可自杀了事。我……”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我十一岁的时候是吃着玩的,十三岁的时候中毒已深,要摆脱这药的毒性,并非易事。但当时我有三位好友,其中一位善于化毒之术,是他帮我解毒,一年之后,不再受此药控制。”唐俪辞语气慢慢的由温和转为平淡,如一粒珍珠缓缓化为灰烬,“我们感情很好,他是一个好人,我年少之时胡作非为,卑鄙无耻的事做过不知多少,身边的亲友无不对我失望,但他并未放弃我……他说:你控制欲太强,不分敌我,你要改,要做一个好人。可惜我毕竟让他失望,唐俪辞天生心肠狠毒手段暴戾,三年前我叫方周练换功大法,让方周死,换绝世武功给我,那件事让他失望透顶,暴怒而去,从此恨我入骨……”池云哼了一声,“该死的总是要死的,就算你不让他练换功大法,难道他就不会死?”沈郎魂淡淡的道,“换了是你兄弟重病要死,你真的狠得下心教他练些必死的武功,从一个快死的人身上图利么?”池云闭上眼睛,想了半晌,叹了口气,“大概想也会那么想吧?但真要下手,老子做不出来,虽然老子是黑道,黑道有黑道的义气,不会做这种泯灭良心的事。”沈郎魂道,“我亦不会。”池云充满嘲讽味儿的嗤的一笑,“这才显出唐大公子唐大少爷与众不同精明老练之处,不过,算不上什么要遭天打雷劈的大事。”
唐俪辞微笑,“承赞了。”沈郎魂再喝一口酒,表情平静,“这位恨你入骨的好友,知道解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方法,你要寻找你这位好友的下落,所以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但是沈某不解的是——为何你追查的不是友方、而是敌方?”若是懂得解毒之人,应站在白道一边,为何唐俪辞苦苦追查的却是风流店制毒一方?沈郎魂一双眼睛光彩耀眼之极,“莫非你怀疑——”
“不错!”唐俪辞的语调忽而柔和起来,“猩鬼九心丸和我当年吃的那药并非完全相同,但我怀疑含有那药的成分,如今证实确是如此,当今世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如何制造这种毒药。”他轻轻一笑,“懂得如何制造毒药的人在我十三岁那年都已死光死绝,我说这话,你们该相信绝无可疑。”
唐俪辞说出“死光死绝”四字,有何人敢说不是?若非已把人挫骨扬灰,让人死得惨不忍睹,他不会说出这四个字。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池云呸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制造猩鬼九心丸害人无数的幕后黑手,就是你那叫你做好人的好友?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是啊……”唐俪辞眼帘微垂,一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韵透了出来,“虽然以我认识的他而言,必然不会,但唐俪辞为人行事,只论可能、不讲道理——世事有无限可能,人性、更是捉摸不定,令人难以相信。”沈郎魂皱起眉头,“你这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唐俪辞推开眼前掺毒的酒水,提起酒瓶喝了一大口,浅浅一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已改名多年了。”沈郎魂淡淡的再问:“既然他恨你入骨,你找他做什么?”唐俪辞闭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我要告诉他一件事,希望他日后不再恨我。”
“什么事?”池云懒洋洋的问,“难道你要把万窍斋几千万黄金的身家送他?有钱能使鬼推磨……”唐俪辞道,“不是,我要告诉他方周未死。”此言一出,沈郎魂悚然变色,“怎么可能?换功大法之下,怎可能人未死?传功之后,散功之时,往生谱残余真气逆冲心脏,必定心脉碎裂而亡,怎可能未死?”
唐俪辞嘴角微勾,仍是那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韵,“是啊……不过方周本是心脏受伤,在他左心之上有缺损,无法愈合所以病危,散功之时真气自破裂的伤口冲出,没有炸裂他的心脏,而我、而我……”他手按腹部,轻轻一笑,“我把他的心脏挖了出来,埋进我的腹中,接上我的血脉,保他受损的心脏不死,而方周缺心的身体被我浸入冰泉之中,等他的心脏痊愈,我再把他的心还他,他便不会死。”他的神色柔和,似眷恋已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的道,“方周若不练换功大法,便没有这一线生机,往生谱残余真气强劲凌厉,代替心脏推动血液流转,延缓了他死亡的时间,能容我做埋心之举。至于冰泉我早已备下,浸入冰泉之后,血液气息瞬间停止,只要寻到良医,等到心脏愈合,就有救命之望。”
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将人心脏挖出,埋在自己腹中,提供血液气息使其自行愈合,然后利用冰泉云云将人救活,简直匪夷所思,近乎痴人说梦,胡说八道!池云直截了当的道:“你疯了!”沈郎魂虽然一言不发,心里也道:你疯了。
唐俪辞左手一动,顺着脸颊缓缓插入自己发中,白玉般的手指,灰亮的发色,是秀雅柔润的美,也有妖异绝伦的媚,“我不过是想要救人而已,就算上天注定他非死不可,但我不准……我若不准,神也无能、鬼也无能……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一句一句柔声说,听的人一寸一寸毛骨悚然,沈郎魂低声道:“你——”顿了一顿,没说下去,池云哼了一声,“你就是比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魔头更阴险歹毒、更不择手段罢了,恭喜恭喜,你是天下第一的奸、天下第一的邪、天下第一的狠!”唐俪辞微微一笑,“承赞承赞,我将此事告诉你们,日后若有中原剑会前来寻仇、风流店来杀人灭口等等等等,你们两人定要保我平安无事。”池云两眼望天,“某某人不是自称武功高强、天下第一?何必要我保护?”唐俪辞温文尔雅的拂了拂衣袖,提起酒壶再喝一口,施施然道:“因为你们身上都是一条命,我身上是两条命。”两人面面相觑,池云呸了一声,“他妈的老子不干!”
“余家剑庄事后,你打算如何?”沈郎魂杯中酒尽,酒壶却在唐俪辞手中,只得停杯,“你究竟只是想找故人,续故人之情,还是当真要歼灭风流店,为江湖苍生毁去这害人之药?”唐俪辞为他斟了一杯酒,微微一笑,“事到如今,我是为了江湖正义、苍生太平,我的故人故情,便是苍生太平之一。”他说得冠冕堂皇,沈郎魂微一皱眉,池云已经当场拆穿,“哼哼,故人故情就是苍生太平,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事,不是为了啥江湖正义。”唐俪辞道:“你真是聪明之极,不过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毫无追求,切莫将小人之心用以度君子之腹。”池云呛了一口,“咳咳……你是君子……”唐俪辞微笑道,“自然,在红姑娘美色之下坐怀不乱,自然是君子。”池云跃起身来一拳往唐俪辞身上打去,唐俪辞不闪不避,池云拳到中途,硬生生顿下,“我去给凤凤喂米汤!”转身就走。唐俪辞怡然自若,提酒而饮,沈郎魂淡淡的问:“他为何不打?”问出此话的意思,就是唐俪辞确是该打。却见唐俪辞舒舒服服的躺下,对上空轻轻吹出一口酒气,“今日一战,池云翻遍余家剑庄上下,手太脏,一拳打在我身上,衣裳仍是他要洗。”沈郎魂瞪目半晌,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客栈小二送来酒菜,几人细嚼慢咽,细细品那小菜的滋味,酒未过三巡,沈郎魂右耳一动,“有人。”池云停筷仔细一听,又过一会才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嘿嘿一笑,“当杀手的果然就是当杀手的。”唐俪辞夹起一块豆腐,“猜来者是谁?”池云懒洋洋的打开酒壶壶盖喝酒,“脚步声如此轻微,定是武林中人。”沈郎魂道:“是女子!”唐俪辞手腕的洗骨银镯在灯火下闪烁,右手指尖轻轻蹭了蹭那银镯表面的花纹,“是钟姑娘。”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唐俪辞微笑道:“钟姑娘请进。”
门开了,门外之人果然是钟春髻,闻声十分讶异,“唐公子怎知是我?”唐俪辞道,“因为令师雪线子。”他只说了七个字,钟春髻脸上一红,眉间甚有尴尬之意,“唐公子果然是师父知己。”沈郎魂和池云自是不解,却不知雪线子一生最爱赏花赏美人,钟春髻偏偏是个大美人,若是带了他这乖徒儿在身边,有何位美人还愿意与雪线子交心闲谈,玩那花前月下之事?所以雪线子一贯是对这徒儿避之唯恐不及,方才从余家剑庄脱身后,撞到寻师而来的钟春髻,他连忙指点钟春髻到崖井庄井云客栈来,说炸掉余家剑庄害死余泣凤的凶手就在这里,叫她带古溪潭前来替天行道,总之钟春髻莫跟着他就好。
“听说唐公子破了余家剑庄?”钟春髻听闻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没有多少震惊之色,反而有些愁眉深锁,“其实我本是和古溪潭古大哥同来,只是路上遇到些事耽误了。古大哥和普珠上师也都觉得余剑王可疑,但唐公子炸了余家剑庄杀了余泣凤,岂非线索断去,也死无对证?如此一来,如何取信天下英雄说中原剑会的剑王,就是贩卖猩鬼九心丸的恶贼?中原剑会又岂能善罢甘休?施庭鹤和余泣凤两条人命,又都是侠士,必定引起满城风雨,不知会有多少人前来寻仇。”唐俪辞微微一笑,“取信天下英雄说余泣凤贩卖禁药,又能如何?”钟春髻一怔,池云往嘴里丢了块羊肉,凉凉的道,“天下王八信也好不信也好,要灭猩鬼九心丸,就是要杀杀杀杀杀,谁卖杀谁,一直杀到做药的那个混蛋,事情就了结了,当然,还要杀得越快越好,杀得越快,被害的人就越少。”钟春髻秀眉轻蹙,“如此你又怎知有没有错杀无辜?”池云冷冷的道,“小丫头,手脚慢了吃这药的人就更多,难道那些人就不无辜?”钟春髻又是一怔,分明池云说的就是歪理,她却不知如何反驳,“古大哥和普珠上师就在三里之外的乱梅岗,萧大哥出手助你,被余泣凤打成重伤。”池云冷冷的道,“谁叫他自不量力,谁要他出手相助?”钟春髻怒显颜色,“你——”唐俪辞道,“萧大侠想必是因为家中门人私服禁药,影响恶劣,见你刀挑余剑王,出手助你,池云你该上门言谢才是。”他不理池云满脸不屑,对钟春髻微微一笑,“既然众人都在乱梅岗,我们过去会合,看看对萧大侠的伤势有没有帮助。”钟春髻心道唐俪辞比他这书童斯文讲理得多,不禁对他微笑,“如能得唐公子之助,实为武林之福。”唐俪辞温言道:“姑娘言重了。”
沈郎魂默不作声,耳听唐俪辞说要前往乱梅岗,突地身形一飘,钟春髻只觉脸上劲风一拂,沈郎魂已入房出房,把凤凤抱了出来,淡淡的道:“走吧。”钟春髻看了唐俪辞一眼,无端端脸上一红,暗道此人怎能让江湖最强的杀手去抱孩子?若是月旦、唉……若是月旦,想必是时时刻刻都把孩子抱在自己手上……心思纷乱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带路。”
第五章一尸两命02
乱梅岗,梅开如雪乱。
满岗的白梅,幽香似有若无,入骨销魂。
钟春髻带着一行人来到乱梅岗,初入数步,连池云都觉浑身轻飘飘的,满心不耐烦躁都在梅香之中淡去无形。放眼望去,白梅深处有人家,一幢灰墙碧瓦的小小庭院座落梅花深处,清雅绝伦。
“好地方。”唐俪辞的目光落在屋前的一处坟冢上,那是一处新冢。沈郎魂亦打量了坟冢一眼,草草一个土坟,坟上一块石碑,石碑上提了几个字“痴人康筳之墓”,笔迹清俊潇洒。“乱梅岗现为普珠上师的清修之地,不过这本是他挚友的居所。”钟春髻道,“此地的主人已在两年前过世了。”唐俪辞道,“普珠上师乃佛门圣僧,普珠之友,自也非寻常人。”钟春髻道,“我也无缘,未曾见过这位高人。”池云冷冷的看着那石碑,“这位康筳,是男人、还是女人?”钟春髻一怔,“这个……”她还真不知道,池云翻了个白眼,“那你怎知他是个高人?说不定普珠和尚金屋藏娇,在这里养了个活生生的大美人……”钟春髻勃然大怒,唰的一声拔剑出鞘,“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侮辱人?”池云哼了一声,“老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小丫头你奈我何?”钟春髻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唐俪辞在池云肩上一拍,“在前辈高人面前,不可如此胡说。”沈郎魂微微皱眉,痴人康筳,他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似乎是太久之前的记忆,已无从寻起。
正在此时,庭院大门一开,黑发披肩的冷峻和尚当门而立,他们在门外说些什么,普珠上师自是一一听见,脸上冷峻依然,毫无表情。古溪潭的声音传了出来,“三位远来辛苦,请进吧。”
唐俪辞三人走进房中,房内绿意盎然,种植许多盆形状可爱的花草,和普珠上师冷峻的气质浑不相称,显然并非普珠手植,然而幽雅清闲,令人观之自在。床上躺着一人,面色苍白,唇边满是血污,正是萧奇兰。
“萧大哥中了余泣凤一剑,胸骨尽碎,命在垂危,”钟春髻黯然道,“那一招‘西风斩荒火’实在……”原来适才池云、余泣凤对峙之时,萧奇兰出手相助,触发剑气,余泣凤“西风斩荒火”全数向着萧奇兰发了出去,才会遭沈郎魂暗算,仔细算来,实是萧奇兰代池云受了这一剑。池云伸手一把萧奇兰的脉门,“老子和人动手,谁要你横里插一脚?如今半死不活,真是活该。这伤老子不会治,姓沈的,你来。”沈郎魂按住萧奇兰颈侧,略一沉吟,“普珠上师如何说?”
古溪潭道,“胸骨尽碎,幸而心脉受伤不重,这一剑受池兄刀气逼偏,穿过肺脏,外伤沉重。内腑受余泣凤强劲剑气震伤,经脉寸断,就算治好,也是功力全废,唉……”唐俪辞雪白的手指也在萧奇兰的脉门上轻轻蹭了一下,“我对疗伤一窍不通,不过可有什么奇药、珍品可疗此重伤?萧大侠英勇义烈,不该受此苦楚。”古溪潭摇了摇头,黯然无语。沈郎魂淡淡的道,“举世无双的奇药,自然可以疗此重伤,你若有千年人参万年何首乌或是瑶池金丹白玉灵芝,就可以救他的命。”唐俪辞轻咳一声,“千年人参万年何首乌没有,不知此药如何?”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质的小盒,莫约核桃大小,盒作绯红之色,似极了一个小小的桃子,打开小盒,盒中冲出一股极其怪异难闻的气味,众人无不掩鼻,古溪潭问道:“这是?”
盒中是一枚黑色的药丸,其气并非奇臭,但令人中之欲呕,钟春髻首先抵挡不住,退出房门,在门外深深吸了几口气,再闭气进来。“这是一种麻药,服下此药,十二个时辰内痛觉消失,然而神智清醒。”唐俪辞道,“如果各位有续经脉接碎骨的能耐,萧大侠服下此药之后,即使开膛破肚,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致有事,并且神智清醒,可以运气配合。”沈郎魂微微变色,“这可是麻沸散?”唐俪辞合上桃形盒子,那股怪异的气味随之淡去,“这是比麻沸散更强的麻药,对身体无害。”沈郎魂心中一动,他当日能将方周之心埋进自己腹中,连接血脉,想必也是服用这种药丸,却不知他用何物连接血脉?“如果将他胸口打开,拼接碎骨不成问题,只是断去的经脉并非有形之物,要续经脉,必要打通他全身所有闭塞之处,恐怕要众人合力才能完成。”古溪潭精神一振,“幸好人手众多,不知治萧兄之伤,需要几位高手?”沈郎魂淡淡的道,“你、我、池云、普珠四人。”古溪潭道,“我去与上师商量。”他奔出门外,和站在门口不言不动的普珠交谈几句,“上师答允救人,只是四人如出手救人,此地安危就在唐公子和钟姑娘肩上了。”
钟春髻提剑在手,“各位尽管放心,钟春髻当拼死保各位功成圆满。”池云冷冷的道,“只怕就算你拼死也保不了什么圆满。”唐俪辞举袖一拦,含笑挡在钟春髻面前,“不可对钟姑娘无礼,生如你这般倜傥潇洒,语言本该客气斯文些。”池云两眼一翻,“老子便是喜欢惹人讨厌,如何?”唐俪辞道,“不如何,个性顽劣而已。”他对古溪潭微笑,“事不宜迟,各位着手进行,我与钟姑娘门外守护。”古溪潭点头,沈郎魂在萧奇兰身上按了几下,点住数处穴道,刺下数枚钢针,开始详细解说如何运气合力,各人都是此中行家,各自出手,缓缓开始运气,待经脉驳接真气贯通之后,再开胸治疗碎骨之伤,比较妥当。
唐俪辞和钟春髻并肩站在门口,钟春髻望着门外坟冢,幽幽一叹,“此次鬼丸风波,不知几时方休,又不知几人不幸,世上多少避世高人,如若都能出关为此出力,那就好了。”唐俪辞望着屋外梅林,没有说话,钟春髻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秀雅,举止温文得体,又是干国舅、万窍斋和池云之主,不知在此事之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人走到如他这一步,权利两得,又如此年轻,为何眼色如此……如此……她低下头来,不敢直视唐俪辞的眼睛,那是一双秀丽之极的眼睛,然而眼中神色复杂多变,多看两眼,不知为何,自己就有心力交瘁之感。
他神秘莫测,看似白面书生,她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躯体之内,内心深处,必定和外表不同。
“钟姑娘在想什么?”在她心神不定之际,唐俪辞微笑问,他虽然没有看她,却似乎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或是感慨什么?”
“没什么。”她低声道,“唐公子能和池云沈郎魂为友,我觉得不可思议而已。”
唐俪辞微微一笑,似乎在这清雅绝伦的居所,白梅的幽香也让他有些神思飘散,本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没说。
房里被沈郎魂放在椅上的凤凤突然放声大哭,唐俪辞回身将他抱了出来,凤凤立刻破涕为笑,牢牢抓住他的灰发。“唐公子生来便是此种发色?”钟春髻的目光移到唐俪辞发上,满头银灰长发,实是世所罕见。唐俪辞举手一掠发丝,“听说江湖中也有人满头白发,其人就叫做白发,不是么?”钟春髻点头,“我和白大侠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的白发和老人的白发一般无异,你的头发却是银灰色的,从未见有人天生如此。”唐俪辞微微一笑,“那你便当我天生如此罢了。”钟春髻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此人神秘,说话费解,她顿了一顿,还是不再深思的好。
过了片刻,“春意无端贯青华,草木曾萦几家绿,云菩提,梅花碧,何处琴听人声泣。”唐俪辞倚门而立,轻轻蹭着腕上银镯,“钟姑娘风采怡人,想必雅擅诗词,不知此词如何?”钟春髻在心中反复斟酌过几次,“不知是何曲?”唐俪辞道,“我也不知是何曲,很久之前,听人唱过。”钟春髻道,“词意淡雅出尘,不知为何,却有凄婉之声。”唐俪辞微微一笑,“那写此词的人,姑娘以为如何?”钟春髻沉吟道,“想必是出尘离世、心性宁定的隐者,方能观春之静谧。”唐俪辞道,“嗯,此词我问过三个人,三人都是当世名家,大致之意,与姑娘相同。可惜……”钟春髻微微一怔,“可惜什么?”唐俪辞眼望梅林,梅林清雅如雪,宛若词意,“写这词的人,是我的挚友。”钟春髻道,“是你的挚友,那好得很啊,有何可惜之处?”唐俪辞道,“我那挚友风采绝世,慈悲心肠,无论是人品容貌,堪称天下无双……我没有见过美人六音的风采,但深信我那挚友绝不在六音之下。”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因为平淡,所以听起来很真,钟春髻心道你也是翩翩公子,既然你如此说,那人想必真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美不美又有什么干系?只听唐俪辞慢慢的道,“在他当年的住处,也有这一片梅林,他也爱梅,这首词是他住在梅林中时,为梅叶而写。可惜的是,如此风华绝代的挚友,在我喝的酒中下毒,将我打成重伤,掷入水井之中,然后往井中倒了一桶桐油,放了一把大火。”
“啊!”钟春髻低声惊呼,“他为何要害你?”唐俪辞微微一笑,“因为我是邪魔外道。”钟春髻浑然不解,唐俪辞一只白皙的手指按在唇上,不知为何,竟能吹出曲调,幽幽清清,乃是陌生的歌谣,离世绝尘的清雅之中,蕴涵的却是丝丝凄凉。几句调终,唐俪辞叹了一声,“我是邪魔外道,所以不明白,菩萨为何也会入魔?是我害的吗?”钟春髻不明他意中的恩恩怨怨,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唐俪辞又是微微一笑,“我心有所思,却让姑娘糊涂了,对不起。”
他如此柔声而道,钟春髻脸上微微一红,对此人本是浑然不解,但那一双秀丽而复杂的眼睛,唇间清雅凄婉的曲调,还有这一声温柔的歉意,让她一颗心突然乱了。宛郁月旦秀雅温柔的影子似乎有些朦胧起来,唐俪辞秀丽的脸颊如此清晰,这两人相似又不似,她开始有些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异……
钟春髻毕竟不是黄三金,她分不清楚,唐俪辞背后的影子是邪气,而宛郁月旦背后的影子是霸气,一个女人可以恣意去爱一个霸气的男人,但万万不能去爱一个邪气的男人。
门内五人凝神运功,萧奇兰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而胸口重伤处鲜血不断涌出,如果续脉不早一步结束,就算成功,萧奇兰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普珠上师内力深厚在几人之上,倏然出手,在萧奇兰胸口再点数下,点的并非穴道,却能阻血液运行,伤口溢出的鲜血终是缓了。就在普珠上师点下数指的瞬间,陡然萧奇兰体内一股热力回避过来,众人骤不及防,各自闷哼一声,唇色刹那变紫,池云怒上眉梢,古溪潭沉声喝道:“是毒!”普珠上师并不作声,袖袍一拂,将三人手掌震离萧奇兰的身体,双掌拍上萧奇兰的后心,头顶心白气氤氲,他竟独自一人担起治疗之力!古溪潭哑声叫道:“普珠上师!”这毒下在余泣凤剑锋之上,刺入萧奇兰胸口深处,经几人运气化开,反传众人之身!和萧奇兰接触得越久,中毒越深,普珠上师将众人震开独力疗伤,那是舍身救人之大慈大悲!池云吐出一口紫血,破口骂道,“他奶奶的!和尚快放手……”
普珠上师充耳不闻,面容平静,略带杀气的脸庞隐约露出一股圆润圣洁之意,萧奇兰吐出一口鲜血,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放……手……”
房内疗伤生变,钟春髻闻声回首,唐俪辞眼眺梅林,反应截然不同,缈缈白梅之间,随着暮色阴沉,似乎飘散出了丝丝寒意,落梅缤纷,影影绰绰。“钟姑娘,我有一瓶药物,你进去,若是谁也无法动弹,先给普珠上师服用。”唐俪辞温言道,“房内就拜托姑娘了。”
“外面难道——”钟春髻并未发觉门外有敌,失声道,“难道有人?”唐俪辞微微一笑,袖中药瓶掷出,“救人要紧,姑娘进门吧。”钟春髻心思微乱,接药转身奔入房中,若是门外真的有敌人来袭,凭唐俪辞一人抵挡得住么?踏进房中,池云几人面色青紫,各自运气抗毒,这毒厉害非常,迟得片刻便已侵入经脉之中。普珠上师独力救人,萧奇兰脸色转好,他却甚是清醒,知道是自己传毒众人,神色痛苦。钟春髻手握药瓶,见状不敢迟疑,倒出一粒药丸,塞入普珠上师口中。普珠上师功力深湛,尚未陷入无法挽回之境,解药入喉,正值加紧运气之时,全身血气运行,很快化开药丸,脸上的青紫之色逐渐褪去。钟春髻将解药分发众人,心下诧异,为何唐俪辞会有解药?难道他竟能预知余泣凤在剑上下了什么毒?
普珠上师缓缓收功,萧奇兰脸色缓和,疲惫已极,沉沉睡去。池云几人调息守元,各自逼出毒性,虽然中毒不深,但这毒霸道之极,中毒片刻,就让人元气大伤。钟春髻手按剑柄,凝神戒备,她是名师之徒,虽然雪线子教之无意,她却学之有心,见识不凡,眼看这毒烈如火焰,中毒之后脸色青紫,损人真元,心中微微一震:难道这竟是消失江湖多年的“焚天焰”?听说此毒别有奇异之处,中毒之人越多、又聚在一起,毒性就越强,若是一人中毒,反而易解。
屋外一片寂静,只余梅落静夜之声,仿若连站在门口的唐俪辞都在这份静谧之中消失了。钟春髻凝神静听,只听林中落梅渐渐的多了,纷纷扬扬,似乎无声的刮起一阵旋风,随即“嗒”的一声轻响,毫无人迹的梅林中就似凭空多了一只脚,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嗒”的另一声微响,屋后也有人轻轻踏出一步,梅林之中那人再进一步,屋后之人也往前一步,梅林中那人再进一步,屋后之人却不动了。
唐俪辞倚门而立,梅林中一个淡红色的人影缓步而来,屋后转角之处,一个灰衣人静静站在墙角,落梅缤纷缥缈,突听一声低沉恢弘的弦声远方一响,犹如鼓鸣,又如坠物之声,声过之处,梅花急剧坠落,瞬间满地梅白,犹如落雪。
弦声一声、两声、三声……寂静恢弘,如死之将至,隐隐然有天地之音。
淡红色的人影动了,踏着弦声而来,一声、一步。
屋后之人不动,不言。
唐俪辞面带微笑,看着踏弦声而来的红衣人。
那是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衣上绣满梅花,梅是红梅,和林中雪梅浑然不同,双手空空,未带兵器,林风徐来,撩起衣袖蹁跹,他的双手手腕之上各刺有一朵红梅,手白梅红,刺眼异常。屋后之人是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但显然,不会比眼前这位红梅男子差。自换功以来,唐俪辞尚未遇到真正的对手,不知眼前背后这两位是否能让他另眼相看?
弦声隐约只响了三声,随即静止,那沉敛的气氛宛若阴雨欲来,浓云横聚,压顶欲摧。
屋内池云突地睁开眼睛,他行功尚未完全,突然停下,挣扎站了起来。钟春髻吃了一惊,急急将他按住,低声道:“怎么了?毒伤未愈,你起来做什么?”池云衣袖一摆,唰的一声将她推开,咿呀一声开门而去,雪白的背影消失在门缝之间。她怔了一怔,这人虽然口齿恶毒,却是重情重义,中毒之躯,仍不肯让唐俪辞一人当关,只是以池云此时的状况,就算出得门去,又能帮到什么呢?略一沉吟,她点了房内众人的穴道,此时此刻,让他们奋起动手,不过送死而已。
大门一开,池云身影闪了出来,唐俪辞微笑道,“这时是你要站在我身后,还是我依然站在你身后?”池云脸色苍白,低咳了一声,“什么时候,说的什么废话!就凭你,挡得住七花云行客么?他奶奶的就算老子完好如初,也未必挡得住一两个……咳咳……”唐俪辞衣袖一举,衣袖飘拂如云,将池云挡在身后,“既然你挡不住一两个,那只好站在我身后了。”池云呸了一声,闪身出来,“放屁!这些人武功自成一派,合奇门幻术,动手的时候会施放各种古怪药物,又会阵法,乃天下最讨厌的对手之一。”唐俪辞凑近他身后,微笑道,“真有如此可怕?”池云凝视对手,丝毫不敢大意,“七花云行客”共有七人,世上谁也不知其本名,各人各给自己起了个古怪名字,平时江湖云行,亦正亦邪,此时前来,难道竟然成了风流店网罗的高手?一念尚未转完,突地背后寒毛直立,惊觉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头脑一阵晕眩,背后人温柔叹道,“我叫你站在我身后,谁让你不肯?不过我便是明知你不肯,才这样说……”池云仰后栽倒,唐俪辞一把接住,背后一靠房门,大门一开,他将池云递给身后的钟春髻,微笑道,“麻烦钟姑娘了。”钟春髻将人抱了回来,低声道,“七花云行客非是等闲之辈,唐公子千万小心。”唐俪辞往前一步,房门合闭,他整了整衣袖,衣裳洁然,“是啊……看客人不愿趁人之危,便知是好对手。”他这一句是对梅林中那红梅男子说的,那红梅男子不言不动,风吹梅花,越坠越多,在他身周下着一场不停的梅花雪。
“你、有伤。”
落梅斜飘,掠眉掠鬓之际,那人低声道,声音沙哑,如石磨转动,和俊俏的外表浑然不配。唐俪辞举手为礼,“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为何事前来?如此摧花,令人惋惜。”那人低声道,“我、在算卦,非是摧花。”唐俪辞道,“落梅为卦,莫非兄台做的是梅花易数?”那人沙哑的道,“我、就是梅花易数。”
梅花易数,乃是落梅为卦的一种方法,这人竟然自称梅花易数,莫非其人自居为一卦?又或是真正精通此术,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唐俪辞微微一笑,“不知梅花兄算出了什么?”
梅花易数道,“你、杀了余泣凤,该死。”唐俪辞道,“这梅花兄算得就不对了,余泣凤非我所杀,乃是剑堂意外爆炸,不幸身亡,与我何干?”梅花易数道:“梅花、说你杀了余泣凤,我、说你杀了余泣凤,你就是凶手。”唐俪辞道,“原来如此,承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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