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看到她笑,智宇便会一再重复刚才的动作。比如:噘起小嘴,把手放在额头上比作犄角;故意摔倒;把脸夹在两条腿之间,用滑稽的语调叫喊“妈妈,妈妈”。她笑得越大声,孩子的动作越是夸张,最后还会把全部好笑的动作都重复一遍。面对孩子的这种努力,她感到很内疚。智宇不会知道妈妈的笑声最后变成了哽咽。
笑到最后,她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每当想到或许他也过着同样的生活时,早已遗忘的怜悯之情便会像睡意一样无声地来临。
然而,当孩子散发着甘甜香气的身体躺在身边,天真无邪的脸蛋进入梦乡后,夜晚也会如期而至。
天还没亮的凌晨,距离智宇醒来还有三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时间如同永恒一样漫长,就像沼泽一样深不见底。闭上眼睛蜷缩在浴缸里,可以感受到黑压压的树林迎面而来。黑色的雨柱像长枪一样射向英惠的身体,干瘦的双脚深陷在泥土之中。她拼命摇头想要驱赶脑海中的画面,但盛夏的树木却跟巨大的绿色花火一样绽放在了眼前。这难道就是英惠说过的幻想吗?正如无情的大海一样,数不尽的树木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树海带着熊熊烈火包围住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城市、小镇和道路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桥梁漂浮在树海之上,在那股热浪的推动下缓缓地漂向了远方。
她不得而知,那热浪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狭窄的山路尽头,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绿色火焰般的树木又在倾诉着什么。
那绝不是温暖的言语,更不是安慰和鼓励人心的话。相反的,那是一句冷酷无情、令人恐惧的生命之语。不管她怎么环顾四周,都找寻不到那棵可以接纳自己生命的大树。没有一棵树愿意接受她,它们就像一群活生生的巨兽,顽强而森严地守在原地。
时间不会停止。
她盖上所有保鲜盒的盖子,然后把保温瓶和保鲜盒依序放回包里,最后拉上拉链。
隔着眼前这具空壳般的肉体,英惠的灵魂到底进入了哪一个阶段呢?她回想起了英惠倒立时的样子。难道在英惠看来,那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树林中的某一个地方?难道英惠身上真的长出了坚韧的树枝,手掌生出的白嫩树根正紧握着黑土?双腿伸向空中,那双手是否在地核延伸开了呢?英惠的细腰可以支撑住来自上下两边的力量吗?当阳光贯通英惠的身体,地下涌出的水逆流而上灌充她的身体时,她的胯下真的会开出花朵吗?当英惠倒立舒展身体时,她的灵魂深处真的在发生这一切吗?
“可是,这算什么!”
她出声地说。
“你正在走向死亡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这只是躺在床上等死啊!”
她咬紧嘴唇,牙齿的力度大到依稀出现了血痕。她恨不得一把捧起英惠麻木的脸、用力摇晃和捶打她如同空壳般的身体。
现在,时间所剩不多了。
她背上包,移开椅子,弯着腰走出了病房。她回头看了一眼身体僵硬的英惠躺在床上,然后更用力地咬紧牙关,迈步朝大厅走去。
***
短发的护士坐到大厅的桌子前,手里提着小小的塑料篮子,篮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指甲刀。患者们排队领取指甲刀,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所以挑选指甲刀用了很长的时间。大厅的另一侧,绑着头发的助理护士正在依序帮患者剪指甲。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光景。尖锐和线状的东西会对患者造成危险,院方不仅担心这些东西会伤到别人,也为了避免患者自残,所以住院前会没收下这些东西。她望着这些为了在限定时间内交还指甲刀,而埋头修剪指甲的患者。墙上的钟表已经走到了下午两点五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从玻璃门一晃而过,大厅的门开了。原来是英惠的主治医生,他转过身熟练地锁上了门。跟所有大医院一样,精神科专家的权威似乎显得尤为特别,这可能与病人都囚禁在医院有关。患者们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蜂拥而至包围了他。
“医生,请等一下。您给我老婆打电话了吗?只要您跟她说一句我可以出院……”中年男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字条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这是我老婆的号码,求您打一个电话……”
这时,一个貌似失智症的老人打断了中年男人,插话说道:
“医生,请给我换种药吧。我这耳朵……总是嗡嗡作响。”
老人的话音刚落,那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女患者走上前,大喊道:
“医生,我们能谈谈吗?那个人总动手打我,这让我怎么活啊?你怎么回事?干吗踢我?有话好好说啊!”
医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哄着那个女患者说:
“我什么时候踢你了?你先等一下,我先处理一下他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耳鸣的?”
女人等在一旁的时候,一直咚咚跺着脚。她皱起眉头的脸比起流露出蛮横,更多的则是凄惨与不安。
这时,大厅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初次见到的医生走了进来。
“他是内科医生。”
熙珠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原来每所精神病院都有一名常驻的内科医生。或许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十分年轻。他的表情冷漠,但感觉是一个才智出众的人。这时,英惠的主治医生摆脱患者的层层包围,发出踢踏的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谈过了吗?”
“……我觉得,她好像失去了意识。”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她所有的肌肉还处在紧绷的状态。她不是失去了意识,而是把意识集中在了某一处。如果您看到她做出激烈反抗的话,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医生的态度很认真,同时也显得有些紧张。
“等一下插管的时候,家属守在一旁会很痛苦。如果您觉得在场不方便的话,可以到外面等。”
“知道了。但……”
她回答道。
“应该没有问题的。”
护工把拼命挣扎的英惠扛在肩上,穿过走廊,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双人病房。她也跟随医护人员走了进去。正如医生所说,英惠的意识很清醒,她扭动着身体做出反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刚才一动不动躺着的那个人。模糊不清的吼声从英惠的嗓子眼儿里蹿了出来。
“……放开!……放开我!”
护士和助理护士冲上前,把奋力挣扎的英惠压在床上,然后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请您出去。”
看到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护士长对她说:
“家属看了会受不了的,您还是出去等吧。”
瞬间,英惠的目光转向了她,那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叫喊声也随之越来越响亮了。英惠不断发出没有音节的嘶吼,四肢用力挣脱着捆绑,就像要朝她扑过来一样。她下意识地走到英惠身边,只见英惠皮包骨的四肢在扭动,口吐着白沫。
“不……要……!”
英惠终于喊出了清晰的音节,那是禽兽一样的嘶吼。
“不……要……!不要……吃……!”
她用双手捧起英惠抽搐的脸。
“英惠,英惠啊!”
英惠充满恐惧的眼神划破了她的瞳孔。
“请出去,您在这里反倒碍事。”
护工架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起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被拖出了门外。站在门外的护士拽着她的胳膊说:
“请您在这里等。患者看到您,情绪变得更激动了。”
英惠的主治医生戴好手套,接过护士长递上的胃管,然后在上面均匀地涂抹好润滑剂。在此期间,护工竭尽全力地用双手固定住英惠的脸。看到朝自己逼近的胃管,英惠的脸涨得通红,她拼命摇头想要挣脱护工的大手。正如护工所言,真不知道英惠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护士再次制止了她。护工强有力的大手固定住英惠凹陷的双颊后,主治医生趁机把胃管插进了她的鼻孔。
“该死,又堵住了!”
主治医生叹息般地喊道。英惠张开嘴巴用喉头肌堵住了食道,胃管被挤了出来。内科医生手持装有米汤的注射器,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主治医生无奈地拔出了胃管。
“来,再试一次,这次动作要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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