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苦笑一下,“好,魏德森他知道我的病情后就消失了,家里的积蓄也一起……我自己就是医生,虽然辩明和治愈了那么多患者,却从没没认清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也永远没法弥合这个人带给我仅剩的亲人的痛苦,尽管我能理解他的做法,可你实在是太辛苦了啊,淼儿。我这个妈妈不但不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庭,一份平静的生活,还逼得你这么早就面对生活的残酷的繁琐,你可是连续三年的全国奥赛冠军呢,本来还要参加二胡专业考试,现在恐怕都顾不上了……”
魏明湖的明润薄唇被咬出一道细密齿痕,芊芊玉手极轻微地紧了一下。
妇人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我的女儿永远是最出色的,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你美丽、聪明,又坚强,而且知道什么不能够妥协,一直是妈妈最大的骄傲。”她原本止水不波的瞳影泛起了亮丽的光采,有些微微气喘起来。
魏明湖霍地站起,用如同掬水捧月般的柔曼动作轻抚着妇人胸臆,“妈妈,你累了。”
妇人努力笑笑,“没关系,再有几句就好,淼儿,你知道我是医生,这阵子我用的这些药比以前昂贵得多,不过妈妈不会追问你什么,因为你是妈妈的骄傲,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你眼里的光彩一直都那么明亮,从来没变过,你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淼儿。”她怜爱地看着突然跪在床头的女儿,抬起枯细的拇指,温柔地拭了下她用力昂起的润泽眼角,“好啦,现在去吧,粥要干咯。”
魏明湖轻轻低下螓首,一绺秀发垂下,将有些闪烁的丽瞳遮隐,她将妇人已有些凉意的手臂拢回被窝,再次掖好被角,又试了下她的温度,“早饭马上就好,妈妈。”
妇人不再出声,只是微笑地轻一点头,似乎刚才的那番话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她就这么恬然地笑着目送女儿轻轻带上房门。
魏明湖倚着门板,虚弱至极地滑坐在地,纤秀匀直的双腿难堪地摆成了M字,向来端仪伶俐的她此时却无力纠正,她闭着晶莹妙目,纤薄的眼皮变得微微潮红,不停地轻跳着,仿佛永夜中辗转欲熄的烛火,然而不旋踵便再度睁开,绽出冷静淡漠的目光。
她重新站起,稳步走到电话台前,熟极而流地拨出一串号码,平静地聆听着等待接通的枯燥忙音,却丝毫未曾听见门后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
在这个响晴舒闲的秋晨,林御使却没来由地感到有些烦躁不安,他仔细回想了下自己近来的行动,并未盘查出什么破绽,于是心头的警觉更加浓重了,仿佛化作一块铅沉云翳,沉甸甸地压了上来。在他充满诡诈与杀戮的生涯中,这种直觉曾不止一次地将他从逆境中惊醒,绝境中挽回,并让最终他倚此超越绝大多数庸才,成为了伊贺组的最高上忍干部之一。
林摇了摇头,决定静候事变。他招一招手,一道迷朦灿烁的银亮镜光闪过,将座敷间(注一)面向庭院虚闭的樟子分开,放入了清冽高澄的金秋,带着些微芒刺感的锐利晨曦洒落,炬燵上的越窑瓜棱云纹梅瓶被照得晶莹润泽,明丽不可方物,那是一件难得的古玩珍品,是这个国度的盟友凌百生的赠礼。
林随手取过一束粉妆素裹的染井吉野(注二),虽已时近孟冬,这束樱花却被伊贺秘法催生得依然盎盛繁茂,秾艳妙丽,宛若置身虚空阳春。
林略一沉吟,併指成剪,簌簌细响不断生灭,点点落英犹如瓣瓣细雪,缤纷染满桌面,染井吉野在他手中不断虬递、转圜、伸展,似乎一条承受着蜕皮的痛苦与愉悦的艳丽长蛇。林用的是在江户时代被称作“生花”的古花道手法,染井吉野最终分作截然三支,天枝昂然,地枝泰然,人枝悠然,交相呼应借势,彼此映照生辉,宛若一座袖珍春山。
林挥袖一掷,染井吉野不偏不倚地落入桌上梅瓶当心,刹那光华益盛,虚实闪烁,座敷间内四壁萧然,别无长物,便只这一桌、一瓶、一花,即有着浓浓的莫名幽玄充溢其间,却不知是古玩的苍朴提携了嫩枝的纤巧,还是的嫩枝鲜活点化了古玩的凝重。
林将那瑰丽瓶花端详良久,缓缓叹了口气。
虚空中一道透着些许费解的声音响起:“大小姐,您的花道技艺堪称完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那是从不暴露于任何光线或视线下,恪守隐秘的暗部忍者。
“太短暂了啊,准一,”林拍了拍手,从座敷团上缓缓长身而起,踱到缘侧,庭院中灿艳绚烂的秋光尽收眼底,虽然身处华夏,这里却被他细心地设计成了化外的茶庭风格,聊以稍慰长久去国离乡的浓郁哀愁。
惊鹿(注三)一次次地接满清凉幽森的泉水,笃笃地敲点着手钵,一泓镜水幽谧地卧在庭心,碎散倒映着天光云影,曲折玲珑的赤漆之字桥外环铺着洁白紧致的役石,几盏妙心寺形石灯点缀其中,茶梅、樱花、五角枫、方竹、五针松各色花木触目可见,星罗棋布,嫣红丽金,风动华晕,珊珊可爱,然而再过几个月,这里就将变成荒冷死寂的不毛严冬。
“与这枚从五代时便熠熠生辉的梅瓶相比,樱花的生命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螟蛉蜉蝣罢了。然而一为死物,一属生命,若不能尽情绽放自己,千年光阴也只是僵死的一刹那,时光就是如此的矛盾而美丽。人间五十年,如梦亦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或许这就是长生的最大诱惑吧,又有谁能忍心拒绝与那近乎致命的美感永远相随呢?”越到后来,林的声音就越发希渺低微了。
准一却不为所动:“对于准一来说,生命的怒放只需要一次,那是在为大小姐,为井上本家抛弃生命,浇灌出血色樱花的时刻,那是准一最灿烂的光华瞬间,恕我愚笨,井上准一毕生的意义只在于此。”
“说得好,准一。”林赞许地回顾了隐形的部下一眼,“在片刻的夺目艳丽中达到人生的顶峰,如夏花般浪漫谢幕,这是我化外的精魂所在啊。”但随后他的声音蓦地低落了下去,仿佛秋虫呢喃,准一却没听到,“只是值得我为之绽放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林再次呆呆注视着桌上的花枝,脑中浮现出《源氏物语》中的一支俳句:何日不思春殿乐,插花时节应重来(注四)。那是光源氏见放于千里异域之外,痴念既是姐姐又是情人的桐壶院时的凄然吟哦。林心中闪过一抹倩影,却又被他马上擦灭了。
那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泡影罢了,我还有着不可推卸的沉重使命。
单调的铃声打断了林的思绪,他回身穿过座敷间,来到窄廊,按下免提键。
“有话请快讲,我不想无谓地浪费时间,我已经错过了富士山的白雪,错过了明治神宫的流镝马,错过了八幡宫的银杏黄叶,就连芦湖的夕雾也快要错过了(注五),我想我在这异乡实在是淹留得太久了。”
“正好,我也赶时间,早饭快要烧糊了。”
对方的轻佻口吻让阴中随行的准一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几次欲待开口,却都被林接二连三地挥止了。
“不知道博闻多通的阁下有何明以教我?”想到对方对化外国隐晦却坚定的抵触态度,林隐隐后悔不该在通话伊始便露出烦郁之意,只怕这次又会被敲一笔大大的竹杠,他不由有些头痛。
“素闻伊贺忍派雅擅秘谍刺探,怎么会需要我这浅薄女子班门弄斧呢?”对方果然开始好整以暇地秋后算账了。
三八,说那么多,早饭糊掉算了,林不无恶意地腹诽着,但是考虑到从未在这个黠慧惊人的女子面前占据过上风,他的表面却益见从容温润了,“见笑了,伊贺组能为虽大,这里终究不是化外而是华夏,何况还有至仁旗这样的猛龙坐镇,又有谁能搞风搞雨?”
见林服软认低,对方也就不为已甚,似乎没有听出他隐含的矜持和自负,转而继续谈生意,“两则情报,第一则老价钱,第二则十倍,还价就挂机。”
错愕于条件的悬殊,林略觉踌躇,他并非甘受对方的漫天要价,但正如适才所言,在至仁旗强势无比的打压下,孤悬异域的伊贺组想采取任何动作都不得不谨小慎微地斟酌再三,衡量是否能够承受万一触怒对方的后果,从而不致令全盘大计土崩瓦解,不免显得缚手缚脚,处处失先,这种处境下,对方的情报无疑是值得期待的,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用意。
像是猜到了林的盘忖,对方又轻笑着加了一句,“是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哦。”
这句话打消了林的些微权衡,他点点头,“好的,成交,希望阁下的情报对得起伊贺组的友谊。”
“首先,凌枫霜说,他认为《长生谱》已经落在公主手里。”
林摇了摇头,但随即意识到对方并不能看见,“何必遮遮掩掩呢?这种浮光掠影,伊贺组花点心思还是能够获知的,我们需要的是你立足自己的特殊身份,进行通盘分析之后所得出的结论。价钱上我们一向都是很痛快的,不是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我认为凌枫霜未必不清楚凌百生的心思。”
一个莫名其妙的答复,林却出乎意料地认可了,“好的,那么第二则情报是?”他的神情又专注了几分。
“你知道‘永劫回归’吗?”
林露出略觉意外的表情,他皱起眉头,视线也随之上抬,一幅努力思索的样子,“你是指eternalreturn?记得米兰·昆德拉提到过这个概念,好像叶慈对此也有个称呼——‘回圈’,gyre。它的定义——我想想,尼采在《权力意志》里是这么说的,‘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目标,由无出发又回到无,是不可避免的回归,永远如此,即永劫回归——dieewigeWiederkhr’。”他侃侃而谈,涉及到专门词汇时,英语德语无不信手拈来,流利已极,“但是这同我想要的情报有什么关系呢?”
“佩服,佩服,果然博学多闻。”话机传出沉闷的打击声,似乎对方正在心悦诚服地鼓掌,“多么美妙的字眼啊。”完全没有察觉林的渐次不耐,对方的口气依旧那么不徐不疾、从容雅致,“很凄艳的审美观,不是么?无常的苦海不断回溯,众生浮沉其中,永不得脱,只能一遍遍地咀嚼各自的悲哀与苦痛,并且无人知晓。”到了最后,他似乎也被自己的描述感染了,语气变得有些无奈空虚起来。
林同样无奈地清咳一声,试图将话题拉回,对方却已先自拔。
“不过我提到的永劫回归可不是哲学命题,而是一种内指性的幻化能力,受术者会根据施术者的意愿,变幻部分乃至全数记忆。并非简单的忘却,那是一种‘心劫’。”对方有些特意地强调了这个词汇,“每当接触到禁忌记忆相关的事物时,就会自发形成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冗余概念,并机械性地予以回应。”
林思忖着,轻轻敲了敲桌面,“我还是不太清楚,请尽可能地讲得浅白一些,不是人人都有你那高达230的变态智商。”
“我举个刚刚发生的案例好了,昨天下午在百生超市,有位女孩子偷窃化妆品时被施术者发现,并对她施放了针对此事的永劫回归,过后我去质问那个女孩,她很羞愧地哭泣,并且哀求我不要告发她,然而在我离开之后,施术者再次出现,并问起她哭泣的理由,她却用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搪塞了过去,这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永劫回归。当与禁忌记忆直接相关刺激出现时,受术者会虚假回应却没有自觉,并且下意识地回避间接线索。比如如果你被施放关于长生谱的永劫回归,那么每当有人同你提起长生谱时,这个劫就会自动抽调你的相关印象回应,然而这一切都不经过你的意识流,实际上你主观上听到的询问,也许关于午餐的口味意见征求,也许是对天气的抱怨或赞叹,你的回答在自己听来也同样是这类内容的相关回应,也就是说,劫接管了关于禁忌内容的记忆与意识,并且在必要时,无论激活的条件是对话还是阅读、回忆,劫都会强行切入主体和外在的信息回路,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套没有主见的独立系统。”
林默默思索了一阵,“我想我勉强理解了,不过这种能力必然应有它的极限,外部刺激达到一个阈值后,它应该就会崩解。”
“没错,但它确实很有用,现在——”对方的语气变得饶有兴味起来,“想知道昨天是谁对那个试验品施放了永劫回归吗?”
林的瞳仁骤然缩成了两枚针尖,“难道……”
“没错,海那边传来消息,齐天月在离开前,拥有了这种新能力,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情报。”
林的呼吸无法遏制地变得紧促急密起来,“什么!?月……她离开了?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什么离开?要去哪里?有谁同她一起吗?”他的问题又多又急,仿佛连珠箭矢相衔攒射,一直优容有加的平稳神态不觉间已荡然无存。林用力按着电话桌,双手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紧紧地盯着话机,似乎想要将对方从中一把揪出问个明白。
回答他的却只是一阵银铃般的咯咯轻笑,“这些情报我暂时还不想出售呢,而且你们化外国的伊贺组能耐那么大,虽然不太方便,也迟早会查出来的嘛。再见啦,慷慨聪慧的井上朝颜大小姐,祝你诸事顺遂哦。”她刚才果然还是听出了林的言外之意。
井上朝颜宛如水玉冰瓷般的精致小脸失控般地扭曲了一下,却又瞬间恢复,“再见,朝秦暮楚的魏明湖小姐,但愿你平安健康。”她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也但愿你的早饭还没有糊掉。”
“亏你还记得呀,不过我是逗你玩啦,通话前就端下灶了呢,嘻嘻嘻,再见啦。”
挂机的忙音响起,井上朝颜姱容阴凝,怔怔地出了片刻神之后,方才伸出一根修长莹白的手指,缓缓而有力地关掉了免提,“准一,立刻去查那人的下落,我要在一小时后知道一切。”
“大小姐,请恕我多口,这里是在华夏,司无己的力量既多又强,我们……”
井上朝颜光润纤洁的额面蓦地掠起一片潮红,隐隐有青络浮现,她倏地回身,幼美双瞳平静得有如两抹幽邃深潭,却似乎有猎猎业火不断飞腾而出,“照我说的做,找到她,否则死。谁来碍事的话,就统统杀掉好了。”起初清灵娇糯的嗓音变得出奇的低细疏慢,似乎长蛇游动时鳞片在不断摩擦。
“哈伊!”忠心耿耿的死士迅速奉令离去。
井上朝心不在焉地拨开樟子,回到了座敷间,明顺光滑的振袖(注六)伴着她往往复复的踱步而不时窸窣作响,只有独处时,那张俏嫩丽靥上的面具才终于撤去,她的神情晦涩难明,似乎郁怒,似乎惆怅,似乎嫉妒,更还匪夷所思地似乎有些爱恋。她的步履有些紊乱,终于还是按着炬燵,毫无气质地斜坐在了自己的毓秀双腿上,随手拾起了那枚越窑瓜棱云纹梅瓶,端详几眼之后,就听噗的一声轻响,坚硬的瓷瓶已经化作一堆细密粉尘,从她光洁如玉的手心连绵泻下,悠长得有若一声饱含嘲意的叹息。
……
在这个响晴舒闲的秋晨,柯吉士却半点都没感到神清气爽,反是天昏地暗,仿佛置身一个光怪陆离的鬼魅梦境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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