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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真和尚兴兴地领着杨曦进了寺，果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没变，连院外的石桌石椅摆放的位置都没动过。杨曦本想先去拜见慧空大师，但戒真和尚说方丈此时正在会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听说是守关的冉将军来了，打扰不得，等客人走了，再领去拜见。
不过师兄们都是有空的，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必是都要见见的。杨曦心里亦如是想，便随着戒真和尚在世隐寺里逛了一圈，前殿佛堂、戒律院、达摩堂、藏经阁楼、睡房、伙房这些地方都走了个遍，在寺的僧人但凡见到杨曦的，无不欣喜非常、寻长问短，这些年过得可好、身体怎么样、怎么也不回来看看、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等等。杨曦也很是兴奋，记忆里依稀尚存的模样又清晰起来，有温度，有灵性，切切实实的让人觉得好亲切，对着以前的玩伴、长辈，不时高声大笑，不时唏嘘长叹，聊着以前，问着现在，纵有千言万语，恐一时难以说尽。怀着不舍，带着离愁，一一作别。
到了演武堂，一僧人正在堂上持棍练武，见其裸着上身，露出健硕的肌肉，宽松的洗得发白的僧裤，脚下穿着僧鞋。一走一停，迅捷如虎，静立如松。手上长棍纷舞，扫星劈月，时而长虹贯日，时而横扫千军，时而翻腾跳跃，时而猛虎回头。棍势大开大合，阳刚之至，好似蛟龙乘风穿越，好似我佛法照人间。
“净凡师傅”，杨曦大喊一声，带着欣喜，带着激动，带着哽咽。
僧人立时停住了动作，身体仿若冻住一般，一动不动，思绪，开始凌乱，情感，开始爆炸。须臾，僧人把长棍甩在一旁，几个箭步朝杨曦冲过来，右臂抬起，一记冲天拳直奔杨曦面门而来。
杨曦眼见拳到，侧身闪过，同时借势把戒真和尚推到一旁。随后净凡师傅接二连三，双折、穿云、七星、大悲这些拳法招式一个接着一个打向杨曦，招招疏阔、式式刚猛。杨曦左挡右遮，身体顺势而摆，脚步却被拳势逼得不自觉地后撤，直至一脚踩到了门槛上。
僧人顿了一下，厉声叫道：“还手”，随即一招龙摆首打向杨曦胸膛。
杨曦听罢，定了定心神，目光轻闪。电光火石间，只见杨曦单手推过了僧人的这一招龙摆首，顺带抓住了僧人出招前伸的手臂，僧人以连摇手摆脱。杨曦以门槛为发力点，腾空而起、脚踢连环，之后便是翻摆、回旋、冲云、扫风、蝎子点、马踏飞、猛虎扑食、苍龙嗜日这些脚法招式连续无间、鱼贯而出。
僧人脚摆手推，一让一躲，巧妙地泄掉了杨曦的力道。纵然杨曦有千钧之力，也似没有落力之处，每一拳、每一脚都好像打在抹了油的滚轮上，还没发力，便滑开了。
好在杨曦年轻，百八十招过后还是拳势如风、脚法似电，丝毫没有因为体力渐衰的问题而缓速。不过僧人已是有了年纪了，平时练功没觉出来，一旦和人交手，百招之后体力便感到明显下降，渐渐没了攻势，只能微缩防守，在败势中寻找生机，利用对手的求胜心，凭着他的经验找出对手的破绽，然后一招制敌，这是取胜的唯一途径。
百二十招过后，净凡和尚的一招佛法无边冲破了杨曦的排山倒海，将挨着面门时骤然停下。二人凝立了片刻，僧人首先收了掌势，笑道：“好小子，几年不见，进步不小啊！”
杨曦躬身行礼，道了声：“师傅”。此刻心中好像有千般话要讲，但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所有的欣喜、思念、愧疚都在此时爆发，通通挤到了嗓子里，谁都想先出来，反而谁都出不来。
“近些年过得可好？”，净凡和尚拍了拍杨曦的手臂，笑着说道。
“好”，杨曦答道，眼睛里的泪花闪闪，“师傅倒是瘦了”
“瘦点好，瘦了灾不寻、病不找”，说罢，净凡和尚哈哈大笑起来。
杨曦跟着笑，旁边的戒真和尚也跟着笑。数载未见的师徒，并没有太多的言语，切磋一二，几句寒暄。净凡的离别全灌进了那声“还手”里，杨曦的思念都汇聚到了那句“师傅倒是瘦了”这句话中，别的什么温存暖语，这对师徒从未说过，别说离别数载，就算是数十载，他日见了面，还是一番拳脚，几声问候。
慧空大师刚会完了客，便有僧人来报杨曦回来的事，喜得慧空大师连喊三声“快找过来”，然后自己便立在门边，捻着佛珠，故作镇定地等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望着杨曦将来的方向。
当杨曦出现在慧空大师的视线里的时候，远远望见，这个孩子真是高了不少啊，还健壮了，面庞里多了几分坚韧，嗯，越发像个男子汉了，慧空大师暗暗思量着，视线里的那个孩子却慢慢模糊了起来。
“慧空爷爷”，杨曦双膝跪地，拜道。
“哎，好，好”，慧空大师扶起杨曦，仔细观摩，真就像个爷爷看着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里面坐着，里面坐着”，慧空大师缓了缓神，擦了擦眼角淌出的老泪，哽咽着说道。
坐定后，慧空大师又说道：“是不是还没吃饭”，没待杨曦答话，老方丈便冲着门外喊：“戒真，戒真”
戒真和尚赶忙从门外站进来，俯首而立，恭然待命。
“赶紧去连香斋，买只烤鸭回来”，慧空大师高声道。
“不用了，慧空爷爷，我跟着您吃斋就好了”，杨曦拦道。
“那怎么行，正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光吃斋饭”，说罢冲戒真一摆手，戒真和尚道了声“是”，噔噔噔一路小跑，奔着连香斋去了。
“令尊、令堂可都好？”，慧空大师慈爱满满地看着杨曦问道。
“好，慧空爷爷您呢，身体怎么样？吃饭入口吗？睡觉可安稳？”
“好，好，都好，都好”，老方丈笑道，一副和蔼的寻常百姓家里的爷爷模样，又和杨曦唠了些许家常，面上的慈笑从未褪去半分。
几番话过后，慧空大师缓了缓心情，平了平神，又问道：“近年都读些什么书？”
杨曦想了想道：“白策的【白氏兵法简要】，娄安的【练兵全法】，临徐的【骑兵要略】，还有【论语】、【孝经】、【兵论】六册、【天谋】九卷、【大燕兵法行论】、【大燕地理要记】等等”
“嗯...”慧空大师点了点头，宛若一副严师在问自己学生功课的模样，“却是用功了的，但是修身处世之道看得太少，征战杀伐之术看得太多，佛经可曾念？”
“只一本【觉莲经】”
“尚可，尚可。红尘事未了，休把木鱼敲。甲衣血中落，佛法自昭昭”
杨曦不解，问慧空爷爷何意。老方丈轻轻一笑：“只觉得押韵随口念的，我也不知何意。”
正当爷孙略显尴尬之时，戒真和尚手拿着一只包着纸、还冒着热气儿的、香喷喷的烤鸭恰如其时地出现在了门口。
“快拿过来”，慧空大师摇手喊道。
戒真和尚几步窜了上来，把烤鸭交到了慧空大师手上。
老方丈闻了闻，说了句：“嗯，烤的还行”，然后就递给了杨曦。
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的烤鸭，肉质松软，外焦里嫩，撕下一片肉放到嘴里，沁人心脾的香，简直是勾了人的肠胃，摄了人的魂魄，也不知往里加了什么，用的什么火烤的，还有几味说不上来的味道，杂乱着混合起来，燃起了本能的对食物的那种渴望，一口下去，还想一口，再一口下去，还想下一口，直至肚内饱满，直至肉尽骨落。
几十年的连香斋，因烤鸭而远近闻名，店里的炉火整天整夜的烧，二十四口炉坑接连不断地烤，鸭子还是供不应求。杨曦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连香斋售卖口，老方丈一手捻着佛珠，一手举着钱在人堆里喊：“给我一只，我孙子还饿着呢！”
有人说他出家人应该守规矩，老在烤鸭店里出入算是怎么回事儿，何况还是世隐寺的方丈，多不成体统。慧空大师解释道，我身在烤鸭店不假，但我看到的却不是烤鸭，是可以充饥饱腹、我孙子甚是喜爱的食物，我闻到的也不是荤腥，而是我这孙儿成长所需的骨肉之味。修行者，先成人，后成佛。
慧空大师的修佛理念和别个佛家僧人大为不同。他认为眼见大千世界，所修只是一心而已。心趋眼见，而不是眼乱心神。真世界本无色，你有你见，我有我见，佛所修的，即是去除我见，看到众生所见。佛法，即是大欲大色，大彻大悟，于三万里高空远观，在平地上耳濡目染，仍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便是个智者，是个佛了。
待杨曦吃完，慧空大师让戒真把骨头包好带走，停顿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曦，问道：“是惹了祸才出来的吗？”
杨曦听罢一惊，心想自己从来到世隐寺便一直说笑不停，纵有些伤感，也都是因为昔日分别之苦所致，慧空爷爷怎么会突然有此一问，正要开口解释，慧空大师却抢了先：“我见你笑不能尽兴，说也有些心不在焉，定是心里沉着大事，即使你有意掩饰，甚至自以为骗过了自己，但却骗不了世外人”
杨曦突然沉默了，杀黑旗军人的隐忧和担心像在暗河深处挣脱开了的枯木一般飞速地浮了上来，那片茂密的松针树、摔死在一旁的婴儿、那一记重掌、迸溅而出的脑浆、父亲沉着的脸色、母亲不舍的眼神，这一切，都浮了上来，悠悠荡荡地飘到了自己眼前，一棱一角都看得分外清晰。以后怎么办？这个问题又一次被送到了自己脑中，我该怎么办，至今，杨曦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说来听听”，慧空大师并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好像是在对手上的珠子说，好像是在对西天的诸佛说。
杨曦不语半晌，想来此事不对慧空爷爷说，还能跟谁说呢，便把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慧空大师说了一遍，连带着自己的担心焦虑，还有缠绕心头已久、迟迟想不出答案的那个问题，全都一股脑地倒给了慧空大师。说罢之后，顿觉轻松自在了不少，长舒一口气，那根缠在心头的铁索，松动了好些。
慧空大师听罢，沉思了片刻，手上的佛珠捻动了几圈，并没有劝诫安慰，或给出什么答案，而是反问道：“你的蟠龙棍现在多少斤了？”
杨曦迟疑了一下，没想到慧空爷爷会突然问他这么个问题，想了想，便回到：“今年已经有八十斤了”
“感觉可还顺手？”
“初春刚练之时还有些沉，现在感觉尚可，地上、马上都有操练得很顺畅”
“嗯...，那就顺其自然吧”，慧空大师望着门外天际不知何时翻滚过来的成片乌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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