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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镖车检查完备以后，杨曦便在后面跟着车队进了城，城中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和大燕其他的同等规模的地方大同小异，只是戎伍之事多了些，巡防戒备多了些。邢镖头找了间常去的客栈，吃饭、住宿，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清早整车绑货，出了城，沿官路行了三天。第四天的日落月起之时，杨曦抬头观望，前方不远处坐落着一城楼，高墙巨柱，甚是雄伟恢弘，“灵州”两个大字镌刻在城门正上方的城墙上，涂着黑漆，在昏暗的天色下看得不是太清，不过城中的灯火倒是格外耀眼，如千般彩、万缕霞，冲堂越室，直奔云霄。

到了灵州，镖队住在了彩云间客栈，没有例外，又是邢镖头选的，作为行镖十几年的领镖人，无论是老部下，还是新少主，全都对其信任有加。客栈老板表现得和邢镖头很熟的样子，分了房以后，还不停地嘘寒问暖，邢镖头倒没有多少言语，胡乱应了几句便带着杨曦和镖师们早早休息了。

明天，就是这趟镖的终点了，从铜陵经安君、惠县，穿过青葱关，再到灵州，一路跋山涉水、穿城过关，虽不算路途遥远，也是把西北州县到皇城的必经之路走了一遍，想来也甚是不易。

杨曦倒是觉得没什么，一路下来他就像个观光客一般，走走看看，聊聊问问，镖队的担子全都摞在了邢镖头一人肩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审度环境、观人察色这是领镖人的基本功，这项技能比身手还要重要，身手是衡量镖师优劣的关键因素，却不是领镖人的。

一路上看似邢镖头心不在焉，和杨曦有说有笑，但周边的一草一木其实早就被他记在了心里，万里路行了九千九，最后的一百步绝对不能出问题，越是此时，邢镖头的心绷得越紧，虽说是身在灵州这片治安良好的地面上，但他还是不放心，走了这么多年的镖，最后一夜失眠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待众镖师都已睡下，他便一个人走出来看看房里的货，瞧瞧棚里的马，一夜出来四五次，即使回了房也是精神紧张振奋，没有丝毫的睡意。一直等到东方鱼肚发白，把车上的货物分发出去，待到众镖师回来复命已毕，邢镖头心里的那份担子才算卸了下来。

镇北镖局的规矩，为了庆祝走镖顺利，送完货当天要在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大吃大喝一顿，犒劳镖师连日的辛苦、缓解大家紧张的情绪。所谓有缓有急，有张有弛，走镖这个行当，能吃得了苦中苦，自然该享那一刻的乐中乐，而这一次摆宴，就定在了黎阳楼。

黎阳楼是灵州最大的食肆酒楼，沿街占地三十丈，分三堂十八灶，请的是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巨厨名勺，掌柜的姓曹，家传的产业。跟不知道灵锦是什么时候全国闻名的一样，黎阳楼什么时候建的连本地人也没几个人晓得了，只知前些年扩建过一次，把左右两边的商号楼盘了下来，连带主楼大大修葺、装饰了一番，所用的木料、砖瓦都是上等中的上等，其奢华程度在全国也是排得上数的，更让其增色的却是匾额上金光闪闪的“黎阳楼”三个大字，为其题词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明王殿下，这是曹掌柜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也算是光宗耀祖，把这份家传的产业发扬光大了。

镇北镖局预定的位置是在主楼二层西侧靠窗的四间雅间，众人到场后，邢镖头便命小二把当中的三层隔板去掉，这样就形成了一间长厅，左右通透，再把窗户打开，清风明月便一齐挤了进来，顿时心情舒爽许多，且这样没遮没拦的，兄弟们相互都能看得见，喝起酒来也热闹。

分席坐定，随着小二们高亢悠扬的报菜之声，一盘盘佳肴珍馐不消片刻便摆满了酒桌。金银丝儿、米虾子、醉雏凤、佛跳墙、片乳猪、海杂烩、辣羊排、穿烧子、金缕玉衣、龙门四海，都是黎阳楼的招牌菜，最不可缺的，大燕的名酿“红颜醉”，每桌上了八坛。

邢镖头转头俯身跟身旁坐着的杨曦低声说道：“少主，开席前，你应该先说几句的”

杨曦拱手道：“此次邢镖头劳苦功高，我是没怎么出过力的，这话，还是要你讲的”

邢镖头凝思刹那，便说道：“那好，我先说”，随即站起了身，高声说道：“兄弟们”，话音刚出，底下坐着的镖师们顿时鸦雀无声、坐得笔直，“此次走镖圆满结束，众兄弟辛苦，今日在这黎阳楼设宴，就是犒劳众位弟兄的，大家放开了饮、敞开了吃，别有什么顾忌。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件，少主此次跟镖，一路到灵州，大家是亲眼得见的，什么时候摆过少主的架子，一直跟大家同吃同住，挂马整车、绑货拉线，遇上不好走的坡岗了，哪次不是下马推车，且是专挑费力的活计干，现在任务顺利完成了，是不是该请少主说几句？”

“对”，“说几句”，“说几句”，众镖师拍手叫道，立时鼎沸起来。

杨曦笑了笑，略有些羞赧，起身说道：“实是大家抬举，邢镖头刚刚所言，反倒让我有些不胜惶恐。但我把大家当兄弟却是真的，我的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什么少主不少主的，没了众兄弟的扶持，我就是一离了群的狼，单枪匹马，不论如何都成不了事的。还望众兄弟再接再厉，让咱们镇北镖局长盛不衰，镖局盛，生意就好，生意好，大家的钱就多。是不是？”

一番话，众镖师顿时群情振奋，纷纷高声回应。邢镖头心中暗喜，看来他的这位少主的成长，已经远超他的想象。

“但今日”，杨曦又说道：“咱们就一件事，喝酒”，说罢杨曦举起杯，高声喊道：“来，干了这一杯”

众镖师纷纷起身，高举酒碗，一饮而下。

黎阳楼，和往常无数个夜一样，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豪言壮语，好不热闹。杨曦的酒量很好，邢镖头都已经摇摇晃晃了，杨曦还是平常一样，只是面色稍显红润了些。手上的酒碗喝了就被倒满，“红颜醉”一坛接着一坛，杯盘叮当作响，欢笑声此起彼伏。有人还在喝着，有人已经呆坐出神了，有人在摇摇晃晃朝少主那边走去准备敬酒，有人瘫坐椅上入了温温一梦。

当杨曦和众兄弟喝干了最后一坛酒的时候，彼此间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痛快，喝得真是痛快。当他们几十个舒朗男儿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在冷寂下来的街道上朝客栈走的时候，还在回味着刚才的美酒佳肴。一路上说着，笑着，真是开怀；灵州，黎阳楼，确是好地方。

那一夜，月光朦胧，繁星点点，薄薄的云在夜空中缓慢地被风吹着走，遮了头上的光，暗了脚下的人。大家各自安眠，酒精加上疲累，他们太想好好睡上一觉了，即使是天堂般的黎阳楼，此时此刻，也难入众人的梦。

第二天午后，镖队开始集结，各个精神饱满，完全没有昨夜宿醉的颓废之状。镖师们整马挂车，准备出发。杨曦四处看了一圈，独不见邢镖头，正纳闷间，正见邢镖头手提大包小裹的一大堆东西从堂门进来，眼尖的镖师赶忙过去接过，杨曦也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买了什么东西，这么多？”

“都是灵州的一些特产，买回去给镖总和我的一些朋友的”，邢镖头笑笑答道。

“哦，这样”，杨曦便不再多问，正当转头要去帮忙挂车的时候，邢镖头从身后叫住了他，说道：“镖总有封信，今天早上到的”

“是吗？”，杨曦转过身看着邢镖头，面露惊讶之色。

邢镖头怀里摸了摸，果然抽出了一封信。棕黄色的信封，暗红的标纸，上面的“吾儿亲启”四个字笔力劲挺、入木三分，确是父亲的笔迹，杨曦十几年的身走眼观，从未见得第二个人能有那样的笔势，所以只一眼，就辨得分明。接过信准备拆看，邢镖头知趣地去组织镖师们整理回程所需物品，杨曦也没再说什么，信口一撕，展纸观瞧：

膝下吾儿：

自跟镖离家之日算起，已是两月有余，汝母甚是想念。家父时常劝慰，曦儿舞象之年，经事另比寻常人家多些，况有邢镖头押镖，四十余镖师随着，足可保其相安无事，汝母这才心安，但儿行千里，难免有些离别情绪，吾儿勿念。

此番离家，时日之久，近年未有。想来男儿有志，志在四方，去外面见识一二，也算是合了为父心意。只是不可整日游山玩水，身手拳脚、兵法韬略一日不可荒废，劝教之书、佛理经卷也要常看。为父素知你理性，但世上千奇百怪之事甚多，切不可妄动干戈。出门在外，忍字为先。

前日之事，幸得邢镖头处理得妥当。他们只是搜查了一番，威胁了一下相关人等及州县官员，最后在铜松林周边村子发泄了一场，好在并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此事风波现已过，吾儿放心。

难得你出去一次，不要急着早回，趁此机会多走走看看，所闻所见必会使你受益良多。家中之事万般都好，勿念！

杨曦读罢，顿觉甚安。深呼吸，长叹一声，心中沉石终于落了地，浓雾重霾终于散了去，阴雨天一扫而过，阳光迎面扑来，所有的轻松，不及此刻温存难忘。

是该出去走走了，想自己以前除了世隐寺，再没去过更远的地方，此时正好是个机会，何不一人一马，好好游历一番。便把此想法和信中父亲所说部分内容跟邢镖头说明，邢镖头本是想阻拦的，毕竟少主年纪还小，不知江湖险恶。在他看来，杨曦还没到只身闯荡的年纪，但无奈镖总信中甚是鼓励少主出游，想来其中必有道理，也就不好劝说了。

邢镖头想让镖队自行回去，自己跟在少主身边，好歹有个照应，但又担心镖队少了他，出了什么乱子，到时又不好向镖总交待，一想二虑，左右为难。

杨曦看出了邢镖头的心思，笑了笑，说道：“邢镖头放心，此次独行我定会小心为上，处处忍字当先，不惹歹人，不犯险境，遇事三思而行，麻烦不来找，绝不自去寻，力争做一个静悄悄的观光客，安稳守法，绝不惹祸。”

听杨曦如此说，邢镖头心中稍感安慰，但他也深知少主的这番话十有八九都是哄自己安心的，少主那嫉恶如仇的脾气，一旦遇到了歹人恶事，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让他稍感安慰的其实并不是少主所说，而是少主的身手，邢镖头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武功在少主之上的他至今还没见过，纵是对方人多，少主想要脱身也是不难的。见少主心意已定，邢镖头也不好多说，嘱咐了几句，便和杨曦挥手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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