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

霍青府沿着平坦干净的官路狂奔，片刻便追出数里，远远已能看见黑旗先锋军撤退的身影，凌乱而不成队列，更像是草原上追逐猎物惯了的游民，全然没了军队的严整和威势。

崔世达变得越发兴奋，大喊着冲杀之辞来鼓励身后兄弟，自己加力地扬鞭打马，奋勇当先。身后骑兵府气势汹汹、紧紧相随。经过前几日之战，他们对黑旗军的战力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即使在自己身疲力竭之际尚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何况自己体能充沛之时呢。还有的是，自己现在是追击的乘胜者，士气正旺，而他们是溃逃的败亡者，已无战斗之心。再者，己方离城数里，一切物资供给都深得地利，而黑旗军离家甚远，一时后勤接济困难不说，战士亦难免会有身在异乡的空虚无助之感。可以说，此战尽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不胜的道理，如此想来，便追得更加起劲。

黑旗先锋军中的一匹分外健壮、浑身黑得发亮的战马之上，端坐着一位俊朗青年，身着玄鳞甲，暗赤羽披风，虽然面上被刻意地涂上了黑红之色，但也难掩内在的一丝雅气。青年策马渐慢，回身一望，看见了身后的一股追兵渐至，看其阵容，大概四五百人的样子，按南燕军制，应该是一个府。领头的那人手持大刀，正回头喝着自己身后的将士，看其身形面貌衣饰举动，应该是个头领。青年回首向前，面上不禁露出一抹浅笑，随即勒紧缰绳，坐下马停止不及，不禁前蹄跃起，一声长嘶，嘶鸣之声浑重如雷、响彻全军，闻声之群马，立即也都急急停下了脚步，马上军士神情泰然坚毅，肃然不动，沉默着，等待着，那期盼已久的一声令下。

“列队”，青年气沉丹田，奋力高吼着，喷涌而出的音浪震撼着周遭躁动的空气，锤击着军中每个兵士的耳膜，激荡着全体将士的五脏六腑，终于要反击了，终于到了攻城决战之际了。隐忍了这么多天，心里都快憋炸了，虽然这根本不是我们一贯的打法，但我们相信自己的主帅，我们已经看到了他练兵改制的气魄，我们绝不怀疑他在战场上的能力，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虽然有时候不是很理解，但只要坚坚定不移地跟着他，胜利就一定是我们的。

黑旗军开始迅速地集结，不消片刻便从一盘散沙变成了一支井然有序的军队，那股游民的散漫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黑旗军原有的那种威势，萦绕于军中的杀气阵阵，让人看着都心生畏惧，跟别说去接近，去迎战。

“迎敌”，青年再次高声吼道。令音未落，漆黑军齐整整地转过身来，对着即将奔驰过来的霍青府，面露着一丝渴望。

“出击”，青年第三次发令，随即全军持兵策马，向着霍青府狼奔而去。

崔世达楞了，刚才黑旗军还是一副溃逃之状，怎么不过眨眼之间，前方的败军宛若换了一副样子，不像是刚刚经历过攻城失败，更像是初来时的那种气势满满。无数柄弯刀在阳光底下闪得耀眼，黑旗军喊声震天，甚至盖过了己方的哒哒马蹄之声，淹没了自己身后骑兵府的一切声响。这一刻崔世达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面对着三千黑旗先锋军，不禁心里泛起了恐惧。忙回头一看，见众将士都在，心里稍安，同时一丝隐忧泛起，他看见身后兄弟们的神情，全然没了起初时的奋勇豪壮，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惊恐之状。显然，他们是被黑旗军突然的转变吓到了，心里全是敌人的喊杀之声，没了自己的军威激荡。

退军，崔世达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稍瞬即逝的从本能里发出来的一个念头。，但理智又告诉他，此时退兵，会不会被黑旗军追上砍杀先不说，就算逃回了城，又怎么跟霍府帅交待。之前的霍青府是多么悍勇无畏，怎么刚到自己手上，就成了龟鼠一般。此时崔世达才真切地感觉到，跟着别人冲锋容易，当自己领着大伙冲锋时，又是多么的不简单。首先自己应该有一颗彻彻底底的纯粹的无惧之心，还要有一种气魄，这种气魄会让自己成为一面高高扬起的军旗，兵士们见了，就有希望，有底气，有斗志，哪怕是绝境，只要军旗不倒，就不会有怯战之心。

片刻之间的双方气势转换，让崔世达明白了作为一位主帅，最为关键的不是功夫，而是即使身在死生之地都能把大家的气势鼓起来的那种能力，像旗一样的凝聚力。这种能力，能化开冻僵的身体，能麻醉刺人的伤痛，能复苏死去的心脏。只是此时，崔世达很清楚，自己还没有这种能力，但此刻，因为自己身处的位置，再没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自己只能尽力去挽回，霍青府现已丢失了的那股气势。

崔世达学识有限，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之语，至此危难之际，他所能想到了也只有三个字，死生铭记的三个字。每当自己于险境处无法脱身被绝望吞噬之时，只要听到这三个字都能重振旗鼓、奋然勃发。他相信身后的骑兵府和他的感觉是一样的，大家同吃同住数载，早已默契非常，心有灵犀，正如现在他所感到的隐隐的畏惧，他身后的兄弟，比他感到的更多。

崔世达用了最大的力气喊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彻亮，震山撼地，荡云冲霄，如隐藏了无穷力量的狂野飞龙一般，四面八方激荡开去。那声音恍若能冲破胸膛，直抵人心，冲散了在心间冉冉升起的恐惧迷雾，豁亮、轻松、希望、激动，如暖流在心，如凛冬的热火。睁开眼，看看围绕在自己身旁的兄弟，不论刀山火海，他们都会坚定不移地和自己共进退、死生不弃，只因自己和他们穿着同样的铠甲，拿着相同的兵刃，说着一样的话语，有着共同的哀乐。有兄弟在，还怕什么，就算战死，黄泉路上也不孤单，十八年后兄弟聚首，又是一支铁骨铮铮的霍青府。

崔世达的声音感染着府中的将士，全部的府兵都跟着他一起高喊着，面对着冲杀过来的黑旗军，霍青府，终于又恢复了先前的气势，只是没了出城之时的那股傲娇，而是变成了沉着冷静的如常之貌。“霍青府”，他们一路喊着，冲着，直至两军相近。

漫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箭雨阵，又一次如期出现，在两军刚抵黑旗军弓箭射程之时。崔世达略有惊异，但也不慌张，忙令军中兄弟取盾格挡，并全速冲锋。很快，霍青府便来到了己方弓箭的射程之内，无奈对方箭矢太密，根本寻不到空隙发起攻势，只能尽全力去冲锋，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快的两军相接。

当崔世达举刀砍翻最首的那个黑旗军士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霍青府已经在箭雨阵中伤亡了两成之多，他只知道这是死去的霍青府兄弟用生命为自己铺就了这条冲锋之路，他不能有半分迟疑，只能一直向前冲，杀穿了黑旗军的队列，这仗，就打赢了。兄弟们路上慢走，我将用黑旗军的血换得你们一路安稳。

那是初夏的一个燥热的正午，阳光烈得发火，晒得地面上的空气都跟着蒸腾，青草无力地搭着头，一簇簇，一片片，无精打采地观望着，看着官路之上的两军相遇，看着视死如归的不畏冲锋。随着两股马蹄踏起的烟尘相汇，没了冲锋的号子，只有壮势的嘶喊，长枪弯刀相击之声，战马接首嘶鸣之音，起伏着，交融着，难舍难分。

交手的那一刻，骑兵府的军士瞬间产生了一个共鸣，这支黑旗军的力道、招式、气势和前几日所杀退的那支全然不是同一个量级，他们凶猛凌人，招式犀利，力道刚猛，但不蛮干。一旦成了对手，只要敌方不倒下，就绝不中途转战，他们专注，专注于夺取对手的性命，种种看来，这支黑旗军倒更像是想象中的黑旗军该有的样子，前几日的那一支，不过是一群民间征夫罢了。

黑旗军纵然威猛，霍青府也都是从军数载的老兵，不说身经百战，但对战争是个什么样子还是十分了解，对面前的黑旗军的打法作风也清楚。霍青府不惧，如果惧了他们当初就不会选择入了霍青府。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应该让你们看看，大燕北境的兵是个什么样子，杀伐有术，不畏不退，不比你们黑旗先锋军的差。

杨曦的边房队最开始处于骑兵府的最后方，冲锋时所受的伤亡较小。双方交兵以后，杨曦抽出亮银枪，左挑右刺，一路率着边房队冲到了骑兵府前面，虽也觉得这支黑旗军和之前有所不同，但在杨曦九十斤的亮银枪下，还是显得单薄了些。

眼见崔世达就在身旁不远处厮杀，满面的汗水，浑身的血渍，全然没了之前的干净利落，恍若掉入了一个泥潭之中，泥水裹身，怎么甩都甩不掉。再看看自己，除了脸上的汗水少了些，其他的和崔世达相差无几，再看看周遭的兄弟们，更是一个样子，既然掉进来了，也管不了那么许多，只有拼杀，杀退了眼前的黑旗军，自己就能活，杀不退的话，只能力竭而死。想及此处，杨曦手里的亮银枪挥舞得更狠了，一时间便有四五个黑旗军兵士倒于马下，随后又有七八个黑旗军兵士围了上来，挥舞着亮闪闪的弯刀，朝着杨曦砍去。

亮银枪一扫，便扫出一片开阔地来，一向无惧无畏的黑旗军见杨曦骁勇至此，竟楞在了原地，迟迟不敢上前。突然成群的黑影儿中突然闪出一人，乘马提剑直奔杨曦而来，疾风闪电般，霎时剑锋直指杨曦面门。剑速之迅疾，让杨曦不禁心内一惊，赶忙斜身躲过，同时抬枪横挡，击开了剑势。

马头相接，杨曦凝眼细观，见其体着鳞片似的甲衣，棱角分明，呈色暗亮，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材质制成，不过看其样式，定是难得之物。身披暗红色的类似羽毛错落相叠而成的斗篷，看起来很柔，又很有韧性，每片羽毛都呈出一种凝血般的晶莹质感，同时边上微现金子般的光芒，尤其是在阳光下，似无数凤眼凝聚，宝石错落，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其坐下战马，毛鬃短而乌，黑得发亮，体魄分外健壮彪悍，肌肉厚壮紧实，线条纹理清晰，腿长而粗，臀阔尾短，马甲遍布全身，所用材质和马上人之甲衣甚是相似，蹄下有掌，呈金黄色，乃是金铁所制，辗转腾挪间，甚是耀眼。再看这马上人的面貌，面颊修长，涂满了黑赤的色彩，眉毛很浓，眼睛大，有神，鼻直口阔，下巴处留着一抹短短的胡须。看其身形面容，年岁好像大不了自己几岁，再看其所穿所戴，猜测应该是黑旗军中的一个统领之类，他的兵刃很好，烈阳之下依旧寒光闪闪。可能见了寻常兵士抵我不过，便亲自上来对战，以涨己方军威，要是这样，我就更不能让你得逞了，杨曦看着近在咫尺的马上敌将，心内不禁愤愤想着，手中亮银枪急速翻转，由下而上抬至上空，直直照着敌将狠狠砸去。

金牙狼是在观巡战况之时发现杨曦的，这个骁勇异常的燕军小将，打起己方军士来就像砍瓜切菜一般，不是一个一个地战，而是连群带片地砍翻在地，心内不禁惊诧，从哪来的这么一位凶神，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得过祈君县有此等人物，按他这样杀下去，那还了得！便寻得身边亲卫队的一个空隙，打马向这位燕军小将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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