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北慕收到信件时，他正跪在院子里受罚。
少年一身单衣，既是是跪着，身姿也笔直。只是跪的太久，他额头渐渐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面颊流下来，滑进里衣里去。
如瀑的墨发散落在他脑后，随着寒风摇曳摆动，摇晃间，隐约可见少年健壮后背上道道血红色的鞭痕。
莫侯爷恨恨道：“滥用职权、当街闹市、欺压官吏……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往日我就担心你做出荒唐错事，才一直严加管教于你，没想到你变本加厉，愈加放肆，竟然于街头闹事拿忠毅候府的头衔当街挑衅！忠毅候府的名声也是你能滥用的吗？！”
言罢，他扬起手，手中极粗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啪一声抽在莫北慕背后，留下一条刺眼醒目的血痕。
莫北慕闷哼一声，却不曾认错，只咬紧牙关硬生生受下，绷紧的下颌角线条流畅锋利，俊美硬朗。
一边的莫夫人心疼地扑上去拦住莫宸：“老爷，老爷别打了。北慕小时候你就待他严格，练功读书稍有差错便是责罚，他为此吃了多少苦头，老爷你是知道的！如今好不容易北慕长大了，为什么又要打他？！”
“无知妇人！都是你宠坏了他。”莫宸一把将莫夫人推开，面带怒色，“今日他敢为一个女子滥用侯府名声，如此好色之徒，来日焉知不会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老爷，不会的，我会好好管教北慕的！”
莫夫人哀求。
“他小时顽劣，我就曾听你的将他送至卫庄教养。结果长大之后他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莫侯爷神色越发愤怒，“他纨绔之名，莫说扬州城，就是在京城，也是闹的众人皆知了。若是再让你溺爱下去，将来怎么了得？！”
可是莫夫人不舍，苦苦哀求起来。
莫侯爷气的脸色发青，他看向莫北慕：“你知错了没？！”
“我没错。”莫北慕扯了扯唇角。
他跪的太久，汗水流淌而下，但他并不显得狼狈，经过冲刷的眉眼反而愈加鲜明锐利，俊美明朗。
“我可不是你，我的心没那么冷，做不到让一个女子平白无故的遭受那么多的谣言。我能替她解释，就不会缩在府里什么都不做。”
莫侯爷火气蹭一下冒得更大了，他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侯府、盯着你、盯着我！五王、六王的人巴不得我们犯错，然后到圣上面前狠狠参我们一本，好以此折断太子殿下的左右手。你这次拉着那些官吏游街示众，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人上报到了京城，你会受到什么惩罚？！”
“我知道。”莫北慕抬起极黑的眉眼，桀骜不驯，“可那又如何？律法本就是为了公平不是吗？若我的所作所为会受到惩处，那比我更应该得到严惩的是那两个造谣的小人！”
“好好好，事到如今你还嘴硬。你若不肯认错，那你今日就在这儿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才许回去。一时不肯低头，那就一时没有吃食。一日不肯，那就一日没有！”
莫侯爷狠狠摔下手中鞭子，愤而离去。
莫夫人也不敢直接让莫北慕起身，又舍不得莫北慕受苦，只好追过去求情。
院子里的人哗啦啦就离开了一大半，只剩下莫北慕和他的贴身小厮阿云。
冬末冰雪初融，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响声。层云流散，光影转动。
莫北慕仰头望了令人炫目的冬日暖阳，静静地盯了片刻，却忽然扯了扯嘴角，漆黑的眼眸带着几分自嘲：“我当年还不如留在卫庄呢，至少我在卫庄挨了打，还有个人能问问我为什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想着，心里就翻起了一层悔意。
为什么他当年要走得那么匆忙，连对方一个全名都来不及问，连一声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现在再回头，当年他住的那间大屋都拆了。对方除了留给他一个“代”姓，其余什么都没有。
莫北慕喉头微动，咽下了满心的苦涩。
这时，阿云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世子爷您要不就跟侯爷服个软吧？只是认个错儿，也不会掉块肉啊。”
莫北慕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阿云知道莫北慕倔，一般情况下都劝不动，只好道：“世子爷，您挨了这么会儿打是不是饿了？我给您去弄点饭菜来？”
笨嘴拙舌惹人烦。
莫北慕皱起眉头依旧不答话。
阿云无奈，只好尝试道：“世子爷，代二小姐那边给您送了一封信，您要看看么？”
“……”
“信上说什么了？”
阿云嘀咕了一句：“说代二小姐就那么上心呢。”
说完，他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过去：“除了这个还有一盒子吃食。我瞧那正是一盒酥，不如世子您试试？”
莫北慕暂时没管食盒，而是第一时间打开了信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世子爷，这信上说什么？”阿云问。
“是谢贴，谢我抓了那两个衙役替她说话。但是……”莫北慕面色迟疑，“但是代小姐说希望尽快与我见一面，有些话想要当面跟我说。”
“代小姐在这个关头约您见面？”阿云挠了挠头，“那世子爷您要去吗？侯爷那边可还没消气呢。”
“他没消气？我还没消气呢！”
莫北慕冷哼一声，随即将信件小心叠起来收入怀里，道：“代小姐既然约我，那必定是有要紧事，我自然要去。”
他说着，打开了食盒。
下一刻，一股熟悉的甜香扑鼻而来，叫莫北慕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是奶酪酥。”
阿云也闻见了，他低头看向食盒，道：“这倒是巧了，往日里世子爷您就喜欢吃奶酪酥。这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都吃过了，也不知道这代二小姐的手艺怎么样。”
莫北慕扯了扯嘴角，随意地拿起一块酥，道：“吃遍了又怎么样？反正也找不到我想要的味道了。”
小时候在卫庄他不服管教被罚的时候，代小姑娘常常会从狗洞里钻进来给他送吃的。
当年吃的最多的就是奶酪酥。
只是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做的，离开卫庄那么多年，他再没有吃到过一样的了……
想着，莫北慕随手将奶酪酥丢进嘴里，但嚼了两口后，他忍不住一愣，眯着眼睛地看向食盒，表情有些疑惑，又有些谨慎。
半晌，他又小心地拿起一个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口中的酥甜香浓郁，带着浓浓的奶味儿。明明是极容易吃腻的东西，但两三口下去后，口中只留温热与余味。
这味道极鲜美，也极熟悉……
莫北慕嘴里含着奶酪酥呆了半天，才勉强道：“阿云，我问你，我让你去找卫庄的代姑娘的时候，那些村民是怎么说的？”
阿云道：“他们说代姑娘全家都搬走了，去外地投奔亲戚了。”
“哪个亲戚？”
“不清楚，只听说是被主家接回去了。”
“哪个外地？”
“也不清楚啊，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那些人说话含糊不清，我们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个大概。”
阿云觉得莫北慕很奇怪，道：“这些话世子爷您以前问了好多遍了，怎么今天又问起来了。莫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
莫北慕又咬了一口酥，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很多东西。”
他一直以为去了外地就是远离卫庄，甚至是远离扬州城。因此这些年一直在派人往天南海北里找人，但他就没想过，那些村民一辈子能去什么地方？也许扬州城对他们来说也算外地。
当时在许家的马球场上，他第一面见到代月斋就觉得熟悉，却因为以为代小姑娘不在扬州城而下意识的排除了代月斋就是他所寻之人的可能性，只觉得二人都姓代，有了几分巧合。
可如今看来，代月斋除却以上那些巧合，还会做这样一手奶酪酥。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巧的事情了。
也许扬州城里的代二小姐，就是当年卫庄的代小姑娘。
他这些年心心念念要寻找的人，其实一直就在他身边！
“走！你跟我去见代月斋。”
莫北慕嚯得一下从地面上跳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庭院外走去。
阿云愣了一瞬间，随即慌道：“世子爷您动不得，侯爷知道了非打死您不可啊！”
莫北慕背上的鞭伤还在流血，疼得他呲牙咧嘴，却头也不回。
“打打打，有本事他就打死我！打死我，我也要去！”
莫北慕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忍痛褪下自己被打烂的单衣，换上另一件。
但才穿到一半，他又自己脱下来，对阿云道：“快来给我选件布料软和，颜色深些的衣裳。”
他一面说，一面又等不急阿云过来，埋头就在衣柜中乱翻，嘴上还自言自语：“还得找件布料厚实的。她小时候胆子就不大，现在要是看见我身上的血渗出来，肯定要吓坏了。”
阿云震惊。
只是吃了一块酥，他家世子爷怎么就跟疯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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